沈桥砚这边嘴巴还没合上，纪眠就已经从善如流地再次进去订房间了，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

进去之后，旅馆大堂里依旧是满室繁华，有人抽烟喝酒，有人围坐在昨晚的位置上打牌聊天，热热闹闹的笑声和聊天声音挤满了整间屋子。沈桥砚注意到这些人手上拿的酒杯里盛着的都是那种粉红色的香槟酒，在杯壁上晃荡晃荡，印下血红的痕迹后又迅速消失。

沈桥砚迅速观察了一圈，发现很奇怪的是，这些人都站在跟昨天一模一样的位置，几乎连姿势和动作都没怎么变化。

那个令她有些在意的黑发男人，也依旧站在角落里，端着酒杯浅酌。

丽姐见到他们不仅没有惊讶，嘴角笑意反倒加深，假惺惺地寒暄了两句，又递上一杯所谓的“特供酒水”。纪眠正要接，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抢过杯子，里面粉色的香槟酒咕嘟咕嘟两下一半都被沈桥砚喝完了。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随意抹了抹嘴巴，正打算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喉咙里就冒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酒嗝。她假装没发生什么事，把剩下的酒递给纪眠。

纪眠：“······”他表示婉拒。

丽姐只是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猫儿一样的眼睛，也没说什么。

沈桥砚吃过一次亏，不敢再不喝这杯酒。这次她虽然学聪明了，可是她依旧高估了自己的酒品，喝完那半杯之后没几分钟就醉得彻底。

这个时候是中午，纪眠开了大半天的车也正好需要休息了，嫌弃地拉着东倒西歪的沈桥砚去了房间里准备睡个午觉。

他真的有点困，昨天晚上因为沈桥砚打呼噜一整晚没睡觉，一大早起来又连着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因此一进门就放开沈桥砚脱了鞋子躺床上了。沈桥砚被他放开人就失去了平衡，歪歪扭扭地一头载到了地毯上，砰的一声，听着头是实心的。她捂着头坐起来，感到胃里一阵翻涌。也许是因为很久没吃东西了，她饿的肚子叫，人也睡不着了，就呆愣愣地坐在地上，模样傻的突出。

该说不说，这家旅馆的床的确舒服，人躺上去就像陷进了一片云彩里。

双手交叠放在心脏处，黑发青年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浅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啊——美妙的睡眠。

纪眠很久没做梦了。

准确的来说，自从16岁那年那个人消失之后，他的梦就失去了色彩。到后来，也许他潜意识里觉得没有做梦的必要了，所以就干脆不做了。

而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在上下晃动，手放在身下一个冷硬光滑的东西表面，有微凉的风迎面扑来。

他似乎骑在什么东西上，但那东西又不像马那么温热带毛，也不像任何他骑过的动物的手感。那东西的表面给他的感觉更像是······某种壳。

纪眠迟疑地低下头，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只成年马大小的黑褐色蟑螂，正奋力摆动着四肢朝前疾走。

似乎察觉到了纪眠的注视，那蟑螂居然还转过头来，冲他礼貌一笑。

这个笑不是抽象的表述，而是因为······这只蟑螂长着一张中年男人的脸，谢了顶的头上甚至还有两根长长的丝状触角，在风里一晃一晃的。

纪眠：“······”

如果沈桥砚在场并且清醒，一定会惊恐地发现这是她高中物理老师兼班主任的脸。而她记忆里那张总是嚣张无比的臭脸此刻摆出了一个极度卑微的表情，对骑着他的青年说：“记得给个五星好评哟，亲。”

纪眠：不愿再笑。

人面蟑螂动作飞快地移动着，没一会儿就把他带到了一个大学的门口，门口的石碑上刻着“荻州大学”四个红字。周围乌泱泱地围了一圈人，看样子都是年轻的大学生，打扮很复古，目光无限憧憬地望着——

骑着人脸蟑螂的纪眠。

见到他来了，他们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仿佛在欢迎什么明星名人，甚至有人拉起了锦旗，不停地朝着他簇拥过来。纪眠冷着脸看过去，只见锦旗上赫然几个大字：“热烈欢迎华壤首富沈桥砚校友回校访问！”

纪眠：······不愿再睡。

他隐约猜到了这个梦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梦境”，也不是属于他的梦。

这么说来，当时沈桥砚说她没睡好做了噩梦，极有可能跟他遭遇了一样的情况。

纪眠垂着眼睛思索着，一缕碎发垂下来挡住了左眼边上那颗小小的黑痣，显得格外专注。当然如果忽略他此时正骑在一只大蟑螂上的话，这完全是一道非常赏心悦目的风景。

拥挤的人潮里忽然窜出来一个矫健的身影，那人飞一样一个滑跪到大蟑螂脚边，抬起头仰望正在沉思的纪眠，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一只脚，嘴巴凑过去就要亲。

纪眠还没看清这人就下意识一脚给他撂飞了，谁知道他瘫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又颤巍巍地爬起来，一步一步地跪到纪眠脚下，抬起被他踹得鼻青脸肿的猪头一样的脸，眼含热泪：“就······就这样被你、你征服~”

纪眠：？？？

这时旁边一个女生凑过来大声笑了两声，说：“哟，这不是周裕吗，几天不见这么拉了？当初跟小桥分手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狼狈啊。”

叫周裕的猪头······男生抽抽噎噎地对着纪眠唱《征服》，一边不停地拿手去摸纪眠的脚。纪眠忍不下去了，利落地从大蟑螂上跳下来，下一秒，梦境结束。

躺在床上的青年皱着好看的眉，睁开眼撑起胳膊，整个人一副被吸干了精气神的模样。

然后他的视线和坐在地上流口水的沈桥砚对上，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什么诡异的连环梦。

“睡美人醒——过——来——了！”沈桥砚看见他坐起来，忽然笑了一声，拍着手叫，“好耶！好耶！好耶！”

纪眠一记眼刀甩给她：“······闭嘴。”然后从床上下来，拉起昏昏沉沉的沈桥砚去洗手间，用湿毛巾给她擦了擦脸，沈桥砚呆呆地任他摆布，看上去像个智障儿童。

几分钟后，沈桥砚终于慢慢恢复了一点理智。

“额，我又醉了。”她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但随即又面色凝重起来，“你怎么了？看起来像吃了好几只大苍蝇。”

纪眠看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你是不是有个前男友叫周裕，长得像猪头。”

沈桥砚下意识地就点头狠狠赞同了，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时又听到纪眠问：“你的梦想是成为华壤首富？”

沈桥砚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难道这些也写在她失踪人口的资料里？

下一句话更是让她大跌眼镜：“······你喜欢长着人脸的蟑螂？”

纪眠问出这句话时的表情成分很复杂，有两份好奇三分尊重四分不敢置信和一丝丝诡异的真诚，被他这样的眼神盯着，沈桥砚感觉自己的脸都莫名烫起来了。

“我没有！”她急匆匆地反驳。

“嗯。”他诚恳地点头。

“我真的没有！！”

“知道了。”

纪眠转身开门，留下沈桥砚一个人涨红着脸。

她真的不是辩泰啊······

楼下，穿着红色长裙的女人在一众男人的包围里，手里依旧端着酒杯，笑得像一朵盛放的牡丹花，艳丽而迷人。

他们的笑声浑厚而吵闹，时不时夹杂着几个有些低俗的笑话，然而面对这些表情不怀好意的男人们，女人的笑容始终没变过，她似乎更加开心了，动作优雅地仰起头，眼神精准地捕捉到了正在下楼的黑发青年。

黑发青年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上自上而下俯视着大厅，俊秀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整个大厅，扫过每一个人，每一个物件，最后停在了盯着他的女人身上。

午后的光透过他身后的圆形窗户扫进来，照耀在青年的身后，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锋利而刺眼的光圈，而青年垂眸而立，面白如玉。在阴阳分明的光影里，一切都恍惚不清，只有他的存在那样明晰惊人，恍若古老神话中披着圣辉、翩然降临的年轻神祇，神情无悲无喜地打量着这充满欲望的人间囚笼。

女人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像被一块石子打出点点涟漪的沉寂湖泊，很快又恢复原状。

“哟，帅哥下来是来找我的吗？”她笑起来，毫不费劲地推开周围的男人，身姿摇曳地朝楼梯走去。

那些男人被她推开倒也不恼，有组织有纪律地再次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丽姐走到楼梯下，正打算提起裙摆上去，只听见离她6层台阶远的纪眠忽然开口，声音清冽如山泉：“丽姐，你说过我们可以随时退房。”

丽姐停下来，看向前方的青年，他也在看着她，高高在上地、胜券在握地。

她原本从容淡定的姿态僵硬了一下。

这样的神情是她在这个旅馆里从未见过的，这样的神情······让她感到很不舒服，总觉得什么东西在慢慢地脱离她的掌控。

然而她还是淡定地点了点头。

纪眠冷嗤一声：“可你从没说过我们可以离开。”

啊——

丽姐的嘴角弯起来，他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