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胳膊疼。脖子疼。脑袋疼。
一阵疼痛中，伯妤睁开了眼睛。
入目便是一个石头做的屋子，比之前爷爷家那个茅草屋好多了，这个开局还算不错。
……还有一个披头散发的素衣男子，背对着自己，不知道在干什么。
那男子听到床上的动静，立马转过身来，瞥了一眼伯妤。
眼神里没有“你终于醒了”的惊喜，取而代之的是敌意和冷漠。
想着自己能在这个地方醒来，肯定是被传送到这里的。
伯妤眨了眨眼睛，对面的头上有了“四级”这两个金色的大字。
这应该就是巽神老头给她找来的高阶巽术师了。
虽然这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男子蹙着眉，对着伯妤一脸嫌弃，然后头发杂乱，身上的衣服都是没剪裁整齐就做出来的不对称的糟糕样子，让看惯了姜国王宫里整齐衣服、整齐盘发的伯妤很不习惯。
但人家救了她，还是应该道个谢。
“谢……”
伯妤艰难地吐出半个字，她这才发现自己力气还没恢复过来。
那男子发现伯妤有了神智，立马就用冰冷的声音说道：“我讨厌你。”
伯妤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接受的不完全都是善意，但是直白地跟自己说讨厌自己的人，面前这个放浪形骸的男子还是第一个。
想必自己没醒来之前，占着人家的屋子，影响了人家的正常作息，或者自己说话方式、长相，不太讨人喜欢……
“你可知道，有传送能力的巽术师的活卦子，多么难找吗？”男子语气里逐渐愤怒起来，“我一共就得了两个，自己还没用到，就让你这个小娃娃给先用到了。”
他数落对面这个女娃娃的情绪，高涨起来：“那你可还知道，有医治效果的乾术师的活卦子，价格多么昂贵么？为了把你救活，我足足用了四个这样的活卦子！四个！”
伯妤目线下移，看到了床下面，散落着好几个裂开了的青铜卦盘。
裂开了……就是不能再用么。
她还不知道活卦子被真正使用过一次以后，会变成从中裂开的模样。
或许活卦子也不一定只能是一次性使用的，只是她的伤势太重，要传送的距离太远，超过了这些活卦子的本身承受能力，导致它们裂成了这副不堪的模样。
她对活卦子实在是不太了解，只接触过姜国王宫里的那个，而在迈入汶国王宫之前，她都没有把那个活卦子给琢磨透。
伯妤摸了摸被窝里自己的腰间，只有自己原先的那个木头小卦盘，姜国人给她的那个艮术师的活卦子已经没了，不知是不是传送的过程中弄丢了，还是在那个大殿里被铁水弄坏了。
“要不是你是巽神他老人家，指定要救的人，我至于浪费这么多宝贵的活卦子，来救你么！”男子的声音再次传入到伯妤的耳中。
伯妤从男子满脸的不情愿和不值得，以及句句数落中，知道了对方为什么讨厌自己。
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对方，这就相当于自己工作干得好好的，突然空降了一个关系户，关系户影响了自己的正常生活，领导还千叮咛万嘱托要好好照顾那个关系户，能不生气嘛。
不过这男子跟巽神老头一样，什么都往外说，情绪一点都不掩盖，嘴巴像是遮不住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巽术师都是这样的人。
男子还在喋喋不休：“想来我也是真够闲的，没事在家祭拜巽神他老人家，本以为巽神会告诉我怎么快速升到五级，没想到首先告诉我的，居然是要救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娃娃。”
“说完他人还消失了！就说了这么一句！我战战兢兢，只能去做他吩咐的事……外面关于巽神的传闻说不定是真的，他这几年开始失智，怀疑所有的高阶巽术师都要害他，所以才会让我救区区一个二级卦术师……”
伯妤听到“祭拜”这两个字，心猛地沉了一下。
昏睡过去之前，死去的姞辛和姜国守卫队少年们，又出现在了此刻她的眼前。
她瞟了瞟远处，看见这间屋子靠墙的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木头做的祭台。
祭台最上面是个袖珍木笼，前面放了一些铜制品，像是杯子还是什么的，祭台上还有一个大大的猪头。
“看什么看，你在怀疑我跟那疯子卑乙一样，喜欢用人来做祭品，献祭给卦神？”男子跟随着伯妤的视线也往后看去，转过来继续说道：“看到没有，我用的是豚头，看好了，我不是那种人！”
“卑乙……”伯妤喃喃。
男子似乎都被气笑了：“对啊，就是汶王。你不会不知道汶王叫什么吧？你不知道人家叫什么你还往人家殿里跑，差点被做成祭品也不知道，你可真是无知者无畏，勇气大得能登天啊！”
伯妤闭紧了嘴巴。
某种程度上，对方说得也挺对的。
男子看伯妤一副理亏的样子，更加来了气焰：“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的一点是什么吗，你身上有坎神的味道！你应该是巽术师吧，你私下里有没有偷偷祭拜过坎神，你自己心里清楚！”
“真是的，巽神他老人家怀疑我们高阶卦术师跟坎神有联系，难道低阶卦术师就不可能么……”
被人污蔑，伯妤不能再沉默了。
坎神害她还来不及，她怎么还能去祭拜他呢。
“我没有……”伯妤直直坐起身来，不顾胳膊上传来的阵阵疼痛。
想了一下，她说道：“我其实入了不止一个卦道，所以，可能是求问卦道的时候……”
谁料男子脸更加冰冷了，一脸不相信她的样子。
“我不是指的入了坎道、入了别的卦道的那种。”男子定神看向她，语气里不容置疑，“你身上，确切有近期和坎神接触沟通过的气息，而且不止接触过一次。”
对方是高阶巽术师，而且还救了她，不至于对她撒谎。
伯妤没有急着反驳，开始细细回想哪些人可能是与坎神有关的人。
从结果来看，来汶国的姜国人都死了，估计没有谁会是坎神派来的使者。
巽神她曾经怀疑过，但是巽神老头又救了她，坎神那么想害她和姞辛，巽神老头要是真面目是坎神，大可以不用费力找个高阶巽术师来救她。
剩下的就是……
——你想成为二级卦术师。
——你在姜国。对吗。
——而姜国，是千里眼最多的地方。
——他也经常倾听各族各部落的声音，不是一个完全武断，喜欢擅作主张的人。
数十个声音片段在伯妤的脑海里拼凑起来，指向她最不希望是真相的那个可能。
一步一步的试探。一步一步的诱引。
她瞳孔逐渐收缩。
比身体上的痛，更深一层的钻心剜骨的痛，开始涌了上来。
当初往对方身上寄托多大的信任，现在就受到多大的欺骗。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男子见这细瘦小女娃，居然不认真听自己准备了四天四夜的牢骚，还发起呆来，更加不满了，“就算你是巽神他老人家指定要救的人，也不能这么不尊重人吧？”
这时一阵微风轻轻刮过屋子。
石板门打开又被关上。
一道温柔女声传来：“哥，我回来了。今天我去了阿姐酒坊下面那个地下集市，居然买到了你一直想要的，那个四级艮术师的活卦子。只用按正常卦盘来使用就行，就会从虚空中出现一只青铜大手，能按照你的意愿来行动……”
“哥，你在干嘛呢？那个女娃娃醒了没？”
话音刚落，就有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向伯妤靠近。
伯妤此刻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也顾不得去看那朝自己走来的女子长啥样了。
只记得最后一次睁眼的时候，看见那个女子头上闪着金色的两个字，“三级”。
然后她整个身子重重地往后面的枕头上倒下去。
-
熟悉的灰雾包裹住了自己。
在她受伤昏睡的这些天里，她一个梦都没有做。
也许是受的伤太重了，身体根本没有力气做梦，也许是那些神明切断了跟自己的联系。
在梦里，伯妤垂着头，眼神涣散，维持着昏睡之前的姿态。
“孩子，你好点了没？”巽神老头沙哑的声音传来，带着点疲惫，但是似乎他因着对伯妤的事情格外关心，所以还是打起精神来询问她的状况，“孩子，你究竟是干了什么，碰到了什么事情，才出现那样的生命危险，又是怎么短时间内升成二级的？”
伯妤掐着指心，想着措辞。
她不敢跟巽神说，是自己轻信了坎神，毕竟巽神曾经也提醒过好几次，让她注意排查身边的坎术师，但她都没有注意到，因为没想到坎神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到她的身边。
如果跟巽神老实交待了，巽神这老头肯定会数落自己不说，怕是又要哭唧唧地聊半天自己被坎神伤害的事情，以至于浪费了两人本不多的有效交流时间。
所以她略略提了一下自己和姜国人一起去汶国，不小心被疯癫的汶王抓过去当祭品。
然后还是如实交待了自己的升级过程。
就是攒够了升级用的异兽，然后把自己的血放干净。
巽神听完，沉默了一会，又哀叹道：“孩子呀……你不怕反噬么。”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聪明，就你一个人能想得出这样做吗？”他说道，“这个法子，之前也有不少人用过，但是为什么人家不用呢。”
“它会带来巨大的反噬效果。”
“且不说通过卦盘吸收吐纳出来的高一级玄气，很可能补充不了你体内的损耗，导致你衰竭而死，不如一般的玄物来得稳妥，你这次只是幸运罢了。”
“而这种升级方式，有极大可能触犯卦道背后的力量本身，不知道为什么，它不喜欢人血身上的玄气。所以以前用这种方式升级的人，因为触怒那股力量，所以活着的时候就会变成类似活卦子那样的东西，人身和魂魄都会被那股力量黏在他的卦盘上，无法逃脱，变成一团半死不活的东西。”
“你这次侥幸逃脱了卦道的惩罚，但不代表你以后不会遭受到惩罚。”巽神老头语气里是少见的严肃，“这惩罚随时可能会降下，也许是很多年之后，也许是下一秒。”
是个坏消息。
伯妤深吸一口气。
但又如何。
她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刻开始，接受到的坏消息还不够多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
“既然卦道的力量不喜欢人血。”伯妤突然问道，“那为什么大家还要用人来祭祀，把人献祭给卦神。”
“人……”
巽神似乎没想到伯妤会问这个问题，顿了一下。
“卦道的力量是不喜欢人血。”巽神迟疑道，“但是……如果有活人被献祭给自己，自己的力量就会增强。”
伯妤嗅到了对面语气里没有拒绝的意味。
“所以，您也接受了人祭是吗，有活人曾经被献祭给您，然后你也默许了，也收到了他们给您带来的力量的增强。”伯妤语调慢了下来，“您可是接受了现代文明洗礼的人。”
“可是……”巽神赶忙为自己辩解道，“其他七个卦神也是这么做的啊！其他人都这样做，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跟随大流……不然等死么……”
巽神老头一改往日那副受害者哭哭啼啼的寻常姿态，语气里突然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伯妤感觉这个回答，比她得知自己将接受卦道力量的惩罚，还要让她绝望。
她本以为巽神是现代人，会和她一样，抗拒，或者是至少不接受人祭的习俗。
而这个回答，却让她感觉巽神是个很陌生的人。
好像这才是她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可仔细想想，那位……坎神姐姐，不也是接受了人祭的习俗么。
不然汶王卑乙，怎么会受命于她，把一帮子姜国人献祭给她呢。
那个人和巽神都是现代人，但也都接受了这样野蛮残忍的习俗，并且甚至善加利用。
而姞辛作为这个原始大陆上，土生土长的人，都比这些“现代人”更懂得人命不能被如此糟践。
“好。我理解您。”伯妤淡然回道。
她不想在这里和巽神辩解。
首先很浪费时间。
其次巽神他都做到万卦之神了，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放弃人祭带给他的好处。
再者得罪了巽神，对方好歹是个七级卦术师，帮不帮自己倒是其次，想弄死自己肯定还是很容易的。
口头上是理解了，但伯妤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人祭？有用？
那我把你们八个卦神的脑袋砍了，放在青铜鼎里面煮，用来献祭给姞辛的亡灵，看看对姜国人的生活提升有没有用呢。
“哈哈，孩子，你理解就好……”巽神似乎也觉得在同为现代人的伯妤面前，说这些，很是理亏，所以含糊应了。
他接着说道：“孩子，因为五级六级的巽术师我还是不太相信，所以这次找了帮忙传送你的，是一个偶然向我祈祷的四级巽术师。”
“他好像叫北萼来着。我对他也不是很了解，你也可以先代我观察一下他。如果你觉得他值得信任，告诉我，那我以后需要人手的时候，也会优先考虑他。我现在能信任的人可太少了。”
伯妤点头应声：“好，我这段时间会尽心尽力，帮您观察这位叫北萼的巽术师，努力帮您分担一点。”
“好，好，太好了，孩子，那可帮大忙了……”
随着巽神老者的声音远去，灰雾开始逐渐消散。
-
北萼看着自己的妹妹南萼把买来的活卦子放在桌上。
活卦子暂时静静地待在小祭台的旁边。
南萼很快把出门采购到的东西放到灶台那里。
她刚刚和北萼去看了躺在床上的细瘦女孩，谁知那女孩竟然又昏睡了过去，甚至还没和自己说上一句话。
看那架势，估计又要睡个四天四夜的。
“哥，你该不会和她说了什么很重的话吧，我看她面色好像不太好。”南萼轻车熟路地处理了手边的菜，“她是巽神他老人家交待我们要照顾的人，我们自然得客客气气的。我知道你有很多怨言，但你也得等她恢复好了，再慢慢告诉她你的难处。你不会……”
北萼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神情有点不自然起来，支支吾吾道：“我没跟她说什么……也就跟她说了一两句我们怎么救她的……”
南萼处理完新鲜的菜，就开始起锅烧水，嘴里还在数落着：“那我怎么看人家表情那么不自然？难不成是被你这一头杂乱的头发，还有你突发奇想给自己做的衣服，给吓的？”
南萼瞥向哥哥的目光里，少不了带了点嫌弃。
北萼自觉没理，闷头洗起米来。
“人家小女娃是从汶国王宫那里被我们弄过来的，她经受了多少磨难，看看她手上脖子上的伤，再想想汶王那个疯子，你就可以推断出来了。”
南萼并没有因为哥哥埋头洗米，而放弃说道说道这个哥哥：“我今天出门，听说汶王把这次来歌城的姜国人，都做成了祭品，其中还有姜国的公主。不知那个公主出自哪个王族，竟然也遭受了汶王的毒手。”
“反正肯定不是排在前面的那几个王族，卑乙绝对不敢动他们，只敢对这些式微的王族出身的人动手。”北萼终于搭上了一句话。
“大抵就是辛族、壬族、癸族这几个王族的女子所生的。”
“是呢……”南萼看了看锅里开始冒泡泡的热水，叹道：“不管怎么样，我们以后得对这个小女娃好一点，而且尽量少在她面前再提姜国的事情了……看她那身衣服，好像是姜国王室护卫队的打扮。”
“等做好了晚食，我去给那个小女娃喂一点，老是不吃饭也不行。”
“我先去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
北萼听着妹妹的这些话，手里依旧无聊地洗着米。
不过很快，他就听到了妹妹的叫声从床那边传来——
“那个小女娃，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