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吗？”方正星一怔，没想到殷子初会问这样的问题。他被师父从尸堆中捡回来就踏上了修仙的道路，而在这条路上他一直受到的教导就是这样，从没去考虑过值不值得的问题。

就像战士保家卫国一样，天经地义。

方正星思索片刻，回道：“我觉得是值得的。”

殷子初道：“为何？他们与你并无干系。”

方正星闭上眼，鼻尖闻到的全是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他轻声道：“我曾经有个温暖的家，并不富裕，但和睦温馨，我很爱那个家，可它因为一只妖物毁了，个中苦痛绝望，实在叫人难以承受。这世上有许多和曾经的我一样的孩子，有许多一样美好的家，我不希望再出现这样的悲剧。”

“我杀死一只妖魔，或者挡住一时片刻，也许就能避免再有一两个或更多的人经历我曾经的痛苦。”

“所以，并非毫无关系。他们中有和我曾经一样的人，有我师父师弟他们那样的人，有我会羡慕之人，有我会钦佩之人，有那样多值得的人。”

殷子初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吗。”

方正星睁开眼，腹部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的迹象，疼痛却渐渐剥离了，他有些疑惑地抬手在伤口周围轻轻按了一下，只有微弱的痛感传来。

方正星：？

在方正星愣神之际，殷子初又问道：“若是有一天，想要拯救那些凡人，需要用你最重要之人的性命去换，你会怎么选？”

方正星才回过神就又被殷子初问懵了。您老就不能问些不超纲的问题吗，这种问题拿来问他这种年轻弟子真的好吗？

腹诽归腹诽，方正星还是努力在调息疗伤的时候思索问题的答案。

不知何处走了水，火势迅速蔓延，当视线越过墙缘时能看到天边泛起橙红色，似是黎明将至。

不少建筑和尸首被卷入火中，化作飞灰与枯骨。火光之中，怨煞肆虐，百鬼夜哭。

殷子初也不急着得到答案，手肘支在膝盖上撑着下巴，长睫垂下，敛去眸中所有情绪。

等待半晌，方正星轻叹一声：“我不知道，这样的选择实在太残酷了，若不真的身临其境，不被逼到那个份上，我也实在不知自己会做何选择。”

殷子初静静道：“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和他是一类人呢。”

方正星剑眉微蹙，总觉得这话有些矛盾。他顺着殷子初给出的条件又想象了下，补充道：“若真的有人被迫面临这样的决择，那他做下决定的一瞬间，想必就是万箭穿心之时。”

那样深重的无力与绝望，他光是想象就觉得无法承受。

殷子初嘲讽一笑：“呵。”

“道友，”方正星感觉力气回复了些，挣扎着撑起上半身，“方才我不小心看到了您的武器，外形好像一把剑的样子……”

殷子初倒也不避讳，反正面对的是幻境中人：“确实是剑。”

见方正星支撑的艰难，殷子初在凭空画了道符咒。方正星背后的土地向上隆起，正好供他靠着。

“多谢道友。”有了可以靠着的东西，方正星轻松了些，又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道友是剑修？可是剑道不是已经消亡了吗？”

殷子初道：“这与你无关，反正我修的是正道。”

方正星一噎，勉强笑了下，又问：“不知道友和你们门派中人来武溪究竟为何？可与武溪眼下的境况有关？若是有关，或许我们可以合作。眼下情况危急，可否请道友如实告知？”

殷子初站起身，垂眸道：“确实有关，不过告诉你也没用。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吧，自己身体的异常。”

方正星的手下意识抚过腹部的伤口，伤口仍未愈和，却已经摸不着温热的血流涌出，指尖一片冰冷。他的眸光陡然暗淡下来，灰白的死气迟来的漫上他英俊年轻的面庞。

殷子初低声道：“这里只是个幻境，发生的都是过去的影子，你刚才就应该死了。”

幻境中可以做很多事，但改变不了幻境中人注定的过去。殷子初虽出手救下了方正星，但这个时候方正星已经死了，所以他的伤口不会愈合，血却会流尽。

方正星垂下头，神情隐在阴影中。

殷子初收回视线，打算离去，当他走到原本是门的位置时，察觉到身后有动静，回过头去，却见方正星扶着身后的土块站了起来。

方正星稍微用力按了下腹部的伤，见那像块死肉一样毫无反应，松了一口气。他的眸子又亮了起来，见殷子初看来，躬身行了一礼：“多谢道友告知，方某告辞。”

然后捡起武器向着师弟他们离开的方向走去。

殷子初叫住他：“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去寻我师弟他们，顺便看看路上还能不能多救些人。”方正星走的有些慢，伤口已经不再作痛，但灵力枯竭的后遗症还未消褪，浑身经脉都针扎似的痛。

殷子初不解：“这里是幻境，你做再多也是无用功。”

方正星浅浅一笑，满脸豁然：“无用功便无用功吧，总比呆坐在原地等死的好。而且我是幻境中的修士，那些人不也是幻境中的人吗，职责所在罢了，无关真假。”

他一边努力加快步子，一边想师弟他们会往哪走。

之前周围的鬼魂慑于殷子初散开的威压不敢上前，而现在方正星走出了威压的范围，它们却像看不到他一样，兀自徘徊嘶哭。或许是因为在它们眼中，方正星已经是一具残破的死尸了。

脑海里忽然闪过刚才殷子初手中只见到大概模样的剑，方正星的视线移到了自己手中的长枪，眼眸一弯。

方正星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看的剑修话本，他最开始对修仙的幻想就是仗剑除魔的剑修，小时候和伙伴拿着自己做的武器互比划着，畅想踏上修仙路后，如何肆意天地间。

大家互相放狠话吹牛时，方正星就说过以后要成为最厉害的剑修，杀最强大的妖魔。

没曾想，真正踏入仙门后才知剑道已亡，只好在师父的推荐下选了长枪。但对剑修的憧憬一直藏在心中，今日得见真正的剑修风采，也算圆满了。

想到这，方正星低头轻哂，这也算是此生无憾了吧。

“……”听到方正星那番话，殷子初被惊讶到了，一直看着方正星走出视线范围才回过神来。

他想到方正星刚才的回答，低声呢语：“万箭穿心吗。”

会吗？

……或许吧，可那又如何。

殷子初甩甩头，将方才的事抛之脑后，将注意力转到现下的事中。

现在还有好些问题没有弄清，中元节那天发生了什么才导致鬼门大开、安阳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曲朔为何会困在幻境之中、月魇花如何会出现在凡间城市、它又与这些事有何关系，还有，曲朔说的那把莫名出现的残剑又是怎么回事？

殷子初正思索着，忽然余光瞥见一缕黑气从身侧迅捷游过，他转头四顾，发现所有的黑色的怨煞都被引动，向着一个方向而去。

仙剑出鞘，灵光四漾，殷子初踏剑而行，向着它们聚集之地迅速掠去。

它们游去的方向是东城门，正好是殷子初他们来时的方向。

再次踏上城墙，可以看见几里开外的地方不知何时聚起了一墙有如实体的雾墙，数不尽的怨煞丝丝缕缕地从殷子初身旁游过，飘摇融入其中，被其同化。一眼过去几乎望不到边，而那墙还在不停的生长蔓延，向着武溪逼近

殷子初神色沉了下来，握紧了手中的剑。他探出去的神识看见了雾墙周围扭曲的空间，看来，幻境形成和更替的时候就是这堵墙涨大到将武溪圈起吞没的时候了。

被引动的怨煞越来越多，一股又一股，如江河入海般声势浩大，连绵不绝，大量的怨气也被裹挟而去。

它们涌动带起的风吹动了殷子初的墨发，他侧眸看去，纯黑的怨煞中，隐隐可见到扭曲的人脸轮廓，从他身侧经过时，里面不甘的残魂仍在尖声哭叫，那声音和人世间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入耳时只能听到模糊的轻响。

雾墙“行走”的速度很快，不过两刻钟，已经走到了一半的距离。

这种强度的幻境，就算寻到薄弱之时，在借不到天地之力的情况下想要撕开也很困难，而这薄弱的时间实在有限，必须一鼓作气。

殷子初向前踏出一步，指间多出两枚丹药。

这东西副作用有些大，到时如何解释呢？他一边思索着，一边把丹药往口中塞。

正要入口时，身后传来一声悠古的峥鸣。

回身望去，黑红的巨大鸟周身浴火，扶摇直上。它于天际盘旋飞舞，滔天火海以它为中心铺天，天空开始扭曲，剧烈的震动席卷了整个幻境，巨大的裂缝撕裂了目之所及的一切。

幻境正在遭受强大的外部攻击！

城外的雾墙不再蓄势，它猛地倾倒，浓稠到有如实体的雾倾覆而来，试图扭转局势，却被铺天盖地的黑红色火焰燃尽。

火焰中的鸟儿痛苦的向天嘶鸣，连绵的雷鸣隐约相和。

殷子初觉出一股熟悉的力量，他的眸光紧锁在火海之内的鸟影上，细细辨认之后，眉头一跳，讶然道：“朱雀？”

作者有话要说：我讨厌调休啊啊啊啊，宁可不要长假期，我也不要连着上课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