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付怨气成灵难就难在如何消解那滔天的怨气，雪宁直接选择以身渡之，免去了封印和镇压的步骤，也解放了被怨气吞噬裹挟的无辜亡魂。算是一个比较圆满的结果了，只除了两点……

阿怨总算恢复了山上时的漂亮模样，她眨着眼睛，声音空茫地说：“火灭了，姐姐。”

“嗯。”雪宁抽出没入阿怨后心的手，将人抱了起来，轻轻蹭了下她的侧脸，“阿怨醒过来了，该回家了。”

阿怨后心处的伤口并未愈合，白色的灵光从其中飞出，如流萤飞舞，更似流不住的指尖沙，身体随之开始虚化消失。她是有心人无意间甩到世间的墨点，将自身的乌黑在画纸上肆意涂抹，而现在这个墨点终于要被洗去了，却没人高兴得起来。

雪宁用障眼法盖住满身的黑纹，不叫阿怨瞧见，白衣蹁跹，青丝如瀑，依然飘然若仙，她神色宁静温柔依旧，丝毫看不出正经历着怎样的痛苦。

风过天地，扬起半空飘散的荧光，雪宁和阿怨的身影消失在风里，好似原来在那里的只是一个飘渺的幻影。

“可惜了。”殷子初说，“这位雪宁姑娘大概率是天上的玉石成精，身沾功德，已经算是半个地仙了。”

符祈月收起琴，拿帕子慢慢擦着指尖血垢，说：“她那种做法，是在以命相抵。”

“何止，”殷子初说，“雪宁和阿怨可不一样，她出身神界，身上染着天道气息，与怨气并不相合。她所感受到的痛苦应是阿怨的一倍。”

丹朱撤去结界，偏头问卫风遥：“所以这事是解决了？”

卫风遥点点头，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下，说：“多亏雪宁姑娘了，不然即使擒住了阿怨，我们也没法将那些孩子的魂魄从怨气中救出，只能任由他们沉沦，最后和怨气一起被消磨成虚无。”

不知剑消失在手中，殷子初率先向院门走去，他说：“走了，和村里人说一声，这任务就该结了。”

然后，他该去找那个魔族取回南慕卿被夺走头颅了。舌尖用力撩过犬齿，殷子初眼中有杀意一闪而过。

“师兄，”符祈月拉住殷子初的手腕，浅笑着说，“等我一起。”

视线似乎被符祈月的笑刺到了，殷子初眼睫轻垂，心中刚刚升起的戾气还未来得及放大就被符祈月轻巧地按下去了。

事情的结果只需告诉王德容就行了，让他去通知村人也省了他们的事，不过除了阿怨之事，还有一事也需得告知于他。

“什么，凤歌还活着，而且就在山鬼那儿？！”王德容大喜过望，激动地上前两步说，“仙师，你是说真的吗，你见过凤歌了？什么时候？之前不还说没见过她吗？”

一连串问题连珠炮似的砸过来，符祈月一一答了：“自然是真的。其实我和师兄早就见过了令千金，只是当时她受人相助，改换了面貌，所以我们才未认出她。”

“受人相助，改换面貌？”王德容揣着手，皱眉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她是怎么跑到山鬼处去的……”

这个问题符祈月答不上来，殷子初倒是知道，搜魂术的反噬已经被他压下去了，王凤歌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王德容家境不错，王凤歌出生后就一直千娇百宠，要月亮不给星星，吃穿住行都是同龄孩子中最好的，可弟弟王耀文出生后，她所有的就不是最好的了。她有的一切王耀文都有，父母的宠爱、大家的夸赞、众人的欣赏，甚至偶尔得的比她更多更好，可明明她一直都是做的最好的。

王凤歌性子骄傲要强，因此一直不喜这个弟弟，但也没做过什么不好的事。与她玩的最好的便是表妹王晓依，俩人经常凑在一起说话。王凤歌还经常安慰被父母忽视的王晓依。本来一切还是好好的，直到一次家宴时，姑母拿了些稀奇玩物作彩头，要考校小辈们的功课。王凤歌毫无悬念地拿了第一，可坏就坏在长辈们夸奖她时还特意加了句“可惜是个女儿家，若是个男儿就好了。”

当时王凤歌就气得几乎要将牙齿咬碎，结果后来父母见王耀文十分眼馋王凤歌得来的玩意，强令王凤歌分了一半东西给弟弟，美名其曰谦让。

隔了两天，王凤歌还未气消，她自小养大的一窝白兔子让王耀文养的猫咬死了。她拽着王耀文去找父母要说法，王德容夫妇安慰了她，却怎么也不肯打死王耀文拼命护着的猫，只承诺会给她再买窝一模一样的兔子。

于是当夜，王凤歌就溜进了王耀文的院子，捂死了猫。

第二天，王耀文就跑王凤歌院子里来闹，打碎了她好多心爱的东西，甚至大声嚷嚷说爹娘有了自己就不需要她了，她永远比不上自己。王德容夫妇又是一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一句责罚也没有。于是王凤歌怒上心头，故技重施，想捂死王耀文，却被丫鬟发现拦下。

面对理直气壮，死不悔改的女儿，王德容愤怒之下口不择言，说：“我没有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不孝女！”

遂将人赶出了家门。

王凤歌被赶出门后大哭一场，跑到河边想跳河，结果就遇上了阿怨。

“凤歌，这么晚了你出村子干什么？”阿怨坐在岸边，赤足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水。

王凤歌抹着眼泪，疑惑地看着她，说：“你认得我？”

阿怨张了张唇，脚在水中荡了几下停了，她偏头笑了下，说：“不认得。”

哄鬼呢，不认得你看一眼就喊出了我的名字。王凤歌心想，偷眼打量阿怨，总觉得哪哪都眼熟，却又是完全陌生的样子，她问：“你是谁啊？我好像没在村里见过你。”

阿怨想了想，将腿从水中收回来，带出一连串水珠撒在茂盛的草叶上，说：“我叫阿愿，愿望的愿。以外面来的，一直住在山上，你当然没见过我了。”

阿怨皮肤雪白，长发披散，大大的杏眸映着月光，她跪坐在湿漉漉的月夜草地上，好似一只山野精怪。

“山上？你就是他们说的山鬼？”王凤歌好奇，往前走两步。这个时候河边绿草茂盛，已经没过了脚踝，刮在皮肤有些痒痒的。

阿怨歪头，发尾扫过草尖露珠，摇头说：“不是，不过我确实是和山鬼姐姐住在一起。对了，你刚才为什么哭？”

许是阿怨给人的感觉太过亲切无害，又或是太想找个人倾诉，王凤歌坐下来，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了阿怨。

“反正他们有了弟弟就不要我了，干脆也不回去了，总会有人需要我的。”王凤歌倾诉完了冷静下来，又不想寻死了，说，“我要出去闯一番大事业，回来证明给他们所有人看，我才不比任何人差。我没输，出生时没输，往后也不会输。”

阿怨拔了两根草叶绕在指尖，无奈地戳破了她天真的幻想：“你还没到十岁，出去了也只是往人贩子手里送菜。”

王凤歌垂下头，倔强地说：“反正我不回去。”

阿怨想了想，出了个主意：“你跟我去山上吧，和姐姐一起住，还有很多朋友可以一起玩。”

她说了许多山上的好处，成功说动了王凤歌。跟阿怨回山上之前，王凤歌对她说：“你之前说不认得我是吧。”

阿怨啪地一下扯断了手中的草叶，垂眸低说：“是啊，我不该认得你的。”

声音细若蚊呐，王凤歌没有听清，说：“你不认得我，我也不叫王凤歌，我……我名叫小依，是被父母丢在这里的。”

阿怨愣了一下，手上染满了草汁，问：“为什么要叫小依？”

“因为我不要做王凤歌了，而且小依这个名字我挺喜欢的。”王凤歌说，“心小志大的小，众望所依的依，不好吗。”

挺好的，阿怨垂头想。

——我觉得晓依这个名字挺好的，你可以这样看，东山晓旭的晓，众望所依的依。重要的不是这个名字怎么来的，是看你怎么解释的。

王凤歌站在院门口，踮脚远眺，眉宇间的忧虑几乎不加掩饰。远远看到抱着阿怨的雪宁时，她飞奔上去，焦急地问：“姐姐，阿愿怎么了？她……！”

看着阿怨变得半透明的身体，王凤歌僵在了原地，伸出的手都不知该往哪放，她颤声问：“怎么会这样？阿愿，阿愿？”

鸟雀自林中飞出，掠过几人头顶，向天际不可见之处展翅而飞，

阿怨疲惫地睁开眼，冲王凤歌扯唇轻笑了下：“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王凤歌颤抖地捂住嘴，眼泪当即就落了下来，说：“你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别哭了，小依。”雪宁说，“阿怨还有些时间，最后的时刻不要给她留一张大花脸看。”

雪宁其实比阿怨好不到哪去，只是她还能强撑无事的样子，让人看不出不对来。

王凤歌闻言哭得更凶了，被雪宁一手拉着往院子里走，她执拗地问着雪宁发生了什么。

阿怨闻着雪宁身上的味道，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她说：“别问了，小依，这是我该得的下场。不要为我难过，这于我也是天大的好事。我不用杀人了，也不用被怨恨纠缠折磨了。”

“什么你该得的！那是他们该得的，是他们抛弃你，伤害你！”王凤歌怒极，“凭什么受害之人生前死后都要受尽折磨，手染鲜血的罪人却能活的有声有色？天道无眼！”

阿怨累极了，去了不愿睡去，她强打精神问：“小依……凤歌，我其实不是王晓依，王晓依早就死了，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院里其他孩子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状况。雪宁全都无视了，抱着阿怨进了房间，将她放在柔软的床上。

王凤歌拉着阿怨的手，说：“我知道，我知道晓依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你是谁。”

她之前有过阿怨可能是王晓依的猜测，但没多久就推翻了。王凤歌挤出一个笑，说：“你是阿愿，是我的妹妹，我的好友。”

其他孩子们不明所以，但也纷纷出言宽慰。

“是啊，阿愿是我们的朋友，也是家人。”

“阿愿别怕，雪宁姐姐一定会有办法救你的。是不是啊，雪宁姐姐？”

而雪宁只是无言沉默，孩子们明白了她的意思，震惊又难过。

之前养猫抓人的小姑娘来到阿怨面前，红着眼眶说：“对不起，我之前不该拿猫丢你的。我向你道歉，你好起来吧。”

阿怨胸腔震动，嗬嗬笑了两声，说：“没事，我才要和你说声对不起，我……”

王凤歌忽觉手上一空，被她紧攥着的阿怨的手彻底变成了片虚无，再抬头，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床褥整洁得好似没人躺过。半空中，只剩下一些还未散尽的细小莹光。

风声呜咽，草木静默，村外青山绿水依旧，不曾因任何人的死去而改变。它们皆是安静的死物，却压在每个人的心上，压得许多人都喘不过气来。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天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