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初霁，露湿春草。不知不觉，竟已到了三月，天一峰内外峰山脚的桃花差不多都开了，一眼望去，如绯云飘荡。

殷子初拎了两坛酒，上了灵安峰。

这灵安峰上安葬的皆是天一峰的长老弟子，他们大都死在外面，死于妖魔邪佞之手，大多都是死无全尸，更有的连根骨头也找不着，只能立个衣冠冢。

殷子初穿过山脚桃林，桃瓣落在他的肩头，被一同带上了灵安峰。

灵安峰时时安排弟子打扫清理，是以墓碑前全无杂草。殷子初随手将酒坛放下，盘腿坐在碑前，手指轻触碑上人名。

“慕卿啊，师兄来看你了。你在下面呆的还好吧？”殷子初目光扫过墓碑边的残纸，说，“想是不错的，你性格那样好，肯定很得人照顾吧。”

“……从山岳秘境回来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见你。我也不知道人在下头需要些什么，所以只带了些酒。”殷子初开了酒，先给自己灌了口，才苦笑了下，说，“下次来时再多给你带点东西吧。”

“之前我身心皆受重创，没能起来看你。当然，我也不敢来看你。”殷子初说，“毕竟是我没去救你。”

殷子初抹了把下巴上的酒液，垂眸低声道：“你会怪我吗？”

浮云流动，微风穿林而过，捎来弥漫的水汽。殷子初放下酒坛，双手掐诀，他轻笑着说：“喂，慕卿师弟，你被魔族带走的脑袋，我给你找回来了。在下面的时候少骂我两句吧，这几天我老打喷嚏，有点丢人啊。”

墓土石碑被灵力抬起，露出底下的棺木，殷子初诚恳地道：“慕卿，打扰了，马上就好。”

殷子初挥手打开棺盖，他偏过头不敢看里面残缺的尸首，垂目从乾坤囊中取出南慕卿的头颅。他闭了闭眼，似乎终于积攒起直视南慕卿的勇气，一寸寸地将目光移回。

落葬前殷画就命人好生给南慕卿拾掇了一番，因此尸身并无任何不妥当之处，连头部也用了他物代替，只是到底时日已久，尸身腐坏，与殷子初手中完好如初的头颅格格不入。

殷子初跳入墓坑之中，他伏在棺材边上，小心翼翼地将南慕卿的头安放了回去。

“哎，慕卿，你这个老妈子，走之前不还要我好好考虑和祈月的事吗，我考虑好了。”殷子初下巴戳在手背，他望着南慕卿的侧脸，说，“以前是我自己想不开，钻进了牛角尖就出不来。现在我终于看清自己的心思了，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打算的？”

南慕卿肯定是想知道的，只是他现在也没法开口，要真能开口问一句，怕不是得把殷子初一起吓进棺材里去。

死人没法开口说话，殷子初自问自答倒也不觉无聊：“我想好了，我喜欢祈月，祈月也喜欢我。我打算和他在一起。”

“可惜我醒悟得太晚，白白浪费了那么些年的好光景。魔族现世，不到十年必有大战。我恐怕陪不了他太久。”殷子初说，“会不会太自私了，我故意晾了他那么久，现在突然又要和他在一起。你要是能起来给我参详参详就好了。”

殷子初独自在南慕卿棺旁说了许久的话，未了起身前，想到他离开前的那句“又不是不回来了”，低笑着嘲了句：“慕卿，你可真是个乌鸦嘴。”

说罢，他离开墓坑，挥手将一切复原。

殷子初脚尖一勾，将酒坛勾回手上，酒水洒到手背上，芳香醇厚醉人。他仰头灌了一口酒，又盘腿坐下，拎过另一坛酒放到碑前，好像与南慕卿对面而坐，他说：“慕卿，今日我来寻你喝酒，咱们一醉方休！”

等符祈月来寻殷子初时，已是深夜。

绵绵春意随早上的雨珠一同流过天地，浇出五色斑斓。上山路上，极目远望，一座座高山笔直如剑耸入云端，白云青霭，巍峨壮丽。

符祈月没多少心思观赏美景，他提着灯笼找到南慕卿的墓前，看见了抱着酒坛醉倒在碑前的殷子初。

殷子初醉眼朦胧，抱着酒坛不肯松手，含糊道：“唔，是祈月。”

“师兄，这是喝了多少？”符祈月蹲下身拿灯笼一照，发现地上不仅仅止有两个酒坛子，粗略一扫竟有十几个，而且皆是专为修士准备的仙家酒。

符祈月蹙眉不悦道：“师兄，回来时我明明只带你买了两坛，其余这些都是你什么时候买的？”

殷子初仰头看着符祈月，灯笼的光落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柔和了他五官锋锐的棱角。他痴痴地笑着说：“我也忘了，喝完那两坛我觉得不尽兴，就自己在乾坤囊里翻了下，就翻出了这些。我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买的。”

符祈月想拿走殷子初怀里的酒坛，殷子初死抱着不肯松手，一个劲地下向后倒，说：“不行，我还没喝完呢。祈月——”

殷子初拖长了声音，近乎撒娇地唤符祈月的名字。

“师兄，你今日不能再喝了。”符祈月劈手夺下那半坛酒，按着他的肩膀语气略显强硬，“夜已深了，我们该回去了。明日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他转眸扫了眼满地的酒坛子，挥手将之全部收了起来。

殷子初歪头问道：“有事？什么事啊？”

“明日再告诉师兄。”符祈月揽过殷子初的腰，试图将人带起来，“师兄，还能走吗，不能我背你吧。”

殷子初酒意上头，一根骨头都不想动，他用混沌的脑子思考片刻，懒洋洋地说：“不能走了，我喝醉了，没力气。”

符祈月矮下身说：“那我背师兄回去休息。”

殷子初拽住他的手臂，说：“不要背，你抱我好不好，祈月？”

“好。”符祈月眸光微动，他抬脸笑的温柔。灯笼的微光驱散了这方寸之地的夜色，在他精致纶伦的容颜上覆了层浅浅的暖光，比殷子初见过的任何景色都要美。

符祈月将灯笼递给殷子初，一手穿过他的膝弯，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殷子初拎着灯笼，悠闲地晃动小腿，在符祈月怀里仰头数夜空中飘过的浮云。

“祈月，老头子是怎么说的？”殷子初的目光落在符祈月的颈窝中，里面盛满了今晚的夜色，“生气了吗？”

符祈月垂目看着脚下的山路和晃动的光影，说：“师尊没有生气。卫风遥认错态度十分诚恳，卫家嫡系被清理了大半，那些幸存的孩子也好好安置了。他的做法挑不出什么错来，再加上朱雀的存在，观师尊应是会对卫家从轻处置的。”

“嗯。”殷子初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伸手去戳那看了许久的颈窝，“祈月，你好白啊。”

在如墨夜色中符祈月白的如此显眼，即使明知冒犯，却还是引得旁人想要靠近，想要触碰。

符祈月腾不出手来制止殷子初，只能无奈且毫无威慑力地看了他一眼：“师兄，安分些。”

“不行哦。之前说好回来教我写‘安分’这两字怎么写的。”殷子初眼眸微眯，说，“这还没教呢，师弟就要求我自学成才，学会安分，真过分啊。”

殷子初面不改色地说：“要知道你师兄我很笨的，没人教根本学不会东西。”

符祈月笑着摇头，说：“刚回宗门有好些事要和师尊和执事堂长老交待，过几天我肯定抽空来教师兄。”

最近正值多事之秋，修仙界又出了这样的大事，他想要抽出时间很难，且修仙界又出了这种事情，殷子初可能也没空去学什么是安分了。不过符祈月并不只是在哄殷子初而已，他对殷子初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殷子初脑子混沌，轻轻地应了声。两人已经走到了殷子初居住的定源峰山脚下，成片的桃林中花雨飞舞，殷子初不知道又搭错了哪根筋，忽然轻声道：“祈月，我喜欢你。”

桃花飘落，打着旋抚过二人的发顶。灯笼中烛火跃动，他们的影子铺在大片的落红之中，如在绯云之中，将周围的一切都映成暧昧朦胧的红色。

“！”符祈月顿住步伐，神情几乎是不置信的，“师兄，你说什么？”

第一次看到符祈月这副模样，殷子初勾住符祈月的脖子借力起来，在他耳边用气音一字一顿地说：“祈月，我、喜、欢、你。”

说完，殷子初向后一仰躺倒回去，歪头问：“你呢，你喜欢我吗？”

或者他应该问你还愿意喜欢我吗？

雨后桃花清新甜美的桃花香气混着雾气萦绕鼻尖，符祈月借着灯笼的光，认真地看着殷子初。

“怎么，高兴到傻了？”殷子初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轻捏符祈月的脸，说，“哎，你不给点回应，我很没面子啊。”

他面上稳如泰山，心里实则慌的一笔，酒都醒了几分。

是不是太突然了？或许他应该挑个好时候再告白？但他已经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又或许祈月已经死心了？那……那他现在把刚才的话吞回去还来得及吗？

就在殷子初忐忑不安时，符祈月忽然将人用力按进了怀里，俯首吻上他的唇，低声喃喃：“师兄，我也喜欢你。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永远都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第121章 放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