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欢的阿娘没有姓氏，大家都只知道她叫月娘。厉欢的姓是跟的一位一直照顾她们母女的散修厉玄，他不是厉欢的父亲，但却胜似父亲。

而“欢”这个名字，是月娘挑了很久才挑中的。欢，喜乐也，这是一生悲苦的月娘最大的盼望和祝愿。厉欢也确实如她所愿，每天都过的欢欢喜喜的。她幼时爱笑爱闹，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欢声笑语。

自记事起，厉欢就随月娘和厉玄住在与世隔绝的桃源村中。村子里壤肥沃，不愁吃穿，村人都很淳朴善良，所以当初愿意接纳来路不明的三人。

有时候厉欢去小伙伴家里玩，偶尔会听到长辈们讲述月娘刚来桃源村时的情景。

“那时候你娘怀里抱着那么小点的你求我们收留，村长心善，见你娘和厉仙君浑身是伤，又见你虚弱的连哭都哭不出来，就将你们带进自己家照顾。后来又将村东的旧房子收拾出来给你们娘俩住。”

“你娘很不容易，她生你后没有好好调养，身子落下了病根，干不得重活。”

“月娘刚来桃源村那些天，一直是我照顾的。她高烧不退，病里还一直念着你，不把你放她枕边她就睡不好。”

月娘很爱厉欢，这事厉欢一直知道，厉欢也爱月娘，她们血脉相连，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厉欢开始好奇自己的父亲。她追着时常照顾她们的厉玄问他是不是自己的父亲。

“厉叔叔，你真的不是我阿爹吗？”幼小的厉欢五官还未长开，满脸稚气。

厉玄无奈地蹲下身，大手揉着厉欢圆圆的脑袋瓜，说：“如果可以，我也想当欢儿的阿爹，可惜我真的不是。”

厉欢小眉头皱的死紧，不解道：“可是你和我阿娘不是一对吗？你明明那么照顾阿娘，而且你们看对方的眼神都好温柔，那种眼神我只在村里的夫妻身上看到过。你们是夫妻的话，你就应该是我阿爹才啊。”

“你这……”厉玄让厉欢说的俊脸泛起薄红，尴尬地说，“小小年纪，懂的倒不少。”

厉欢有些小骄傲，一扬下巴，说：“我聪明啊。”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不是我阿爹？”厉欢不依不饶地追问。

厉玄想了许久，低头看着厉欢说：“大人间的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现在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明白。乖，别问了，叔叔给你买糖葫芦吃。”

厉欢当时太小，看不懂厉玄眼中浓厚的悲伤和疼惜，她得不到答案，便又回去缠着月娘询问自己父亲的事。

“阿娘，为什么大家都有阿爹，就我没有？”

“阿娘，阿爹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阿娘，我想要个阿爹。”

月娘性子温软，被逼急了也不会生气，只会在厉欢睡着后抱住自己暗自垂泪。直到有一次厉欢半夜醒来看见，这才彻底将疑问按进心底，不再去触动月娘的伤心事。

其实厉欢的生活中并不是特别需要那位亲生父亲的存在，月娘将缺失的那份爱翻倍补给了厉欢。她将厉欢养得很好，天真无邪，不知世事险恶，格外的愚蠢好骗，为惨剧的再临早早的埋下了导火索。

“欢儿，阿娘这辈子没什么别的盼望，只愿你一生平安喜乐。”记忆里月娘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了，八岁生辰那天，厉欢伏在月娘膝头，由着她给自己系上新买的头绳。

厉欢微微抬头，冲厉玄甜甜一笑。朝阳从门窗涌入，盈满整个房间，厉欢抓住厉玄的手和月娘的手叠放在了一起，笑的好不得意。

月娘：“！”

厉玄：“！”

二人一坐一站，烟火融融中，他们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别开了脸，薄红色的绯云从脖子跟往上面爬。

“……”厉欢睁开眼，微茫了一瞬。兴许是最近太累了，她竟在案前支着头睡过去了。

厉欢发觉眼角有些潮意，抬指一抹，未干的泪水濡湿了她苍白的指尖。

“呵。”厉欢嘲讽地笑笑，放下了手。

她许久未曾做梦了，也很久没有想起过月娘的面孔了。

桃源村的那段时光是厉欢回不去的美梦，也是困住她一生的梦魇。毕竟因为她的缘故，整个桃源村都化为了血海地狱。村人们濒死时的哭喊求饶日夜回荡，他们鲜血浇灌出的花根植在厉欢的骨缝之中与她同生同长。

厉欢取出一颗泛着腥气的丹药服下，强忍着蔓延到四肢百骸的阵痛继续处理公务。

丹药是鲸红去王家村前留下来的，连同可以暂时提升修为的蛊虫一起。没有什么代价，鲸红免费提供的。因为在她的认知里，朋友之间就是要相互送礼的。

——想要发挥最大的功效，你要先服用一月的丹药改换经脉。提前告诉你，这很痛的哦。

——行吧，知道你不怕痛了。话说就为了个和你娘体质一样的弟子，你居然能付出这么多，是因为愧疚吗？这种感情有这么大的威力吗？

——你为什么能对陆语安这么好？

——这样吗，弄不懂。唉，我一直都弄不太懂复杂的情感。

厉欢手指不受控制地抽动，墨汁滴在纸上，模糊了她的笔锋。

“师尊，”陆语安端着药碗，推门而入，“到时间喝药了。”

厉欢见是她，不禁一怔，问：“怎么是你来给我送药？”

陆语安放下药碗，神色平静地道：“路上遇到了，长老有其他的事要忙，就交给我了。”

厉欢不动声色地将手藏进袖中，看了陆语安半晌，才说：“你总算想通了，打算认命？”

陆语安偏眸望窗外草木，轻声说：“想是想通了，但我绝不会认命。我没有足够的实力，所以只能忍受这暂时的屈辱。不过我没那么脆弱，总能挺过去的。终有一天，我会挣脱所有的束缚，直上九霄，所有伤害过我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你倒是比我想的要坚强的多，我还怕你寻死觅活，让我没法交差。”厉欢端起药碗，拧眉灌下。胀痛的经脉让药性一冲，更是撕裂般的痛，厉欢额上直冒冷汗，面上还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道：“觉悟还挺高的，以前没白教你。”

“师尊？！”陆语安见厉欢面色不对，下意识上前关心，“你怎么了？是这药有问题吗？”

厉欢打掉陆语安伸到面前的手，沉声说：“无事，你出去吧。别打扰我运功疗伤。”

陆语安有些犹豫，说：“可是师尊你看起来……”

“出去！”厉欢扬眉喝道，“别让我说第三遍。”

厉欢余威犹在，陆语安不敢不听，行礼告退。

陆语安一走，厉欢就控制不住地弓腰伏在桌面上，五指蜷曲，圆润的指甲不住地抠挠，直到破裂翻起。

刚才服下的丹药药效彻底发作，厉欢全身痉挛，咬牙强撑着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陆语安为什么想通了？因为她改变不了这一切，只能说服自己屈辱和痛苦都只是一时的，她寄希望于未来，这本没有错。但厉欢不一样，她有改变现状的可能，就是可能要赔上这条命，还要多受些折磨。

神思迷蒙间，厉欢忽然又想起鲸红曾问过她为什么要对陆语安这么好。

其实鲸红猜对了一半，她曾经做错了事，出于愧疚，她想给陆语安一个好的未来，想替陆语安扫清路上的所有阻碍。厉欢绝不会让陆语安成为别人修炼的工具，不惜一切代价！

这场婚事绝不能成，哪怕陆语安不会有生命危险，哪怕这对陆语安也有好处，只要陆语安不愿意，厉欢就不会允许她和吴尘结为道侣。

厉欢苍白染血的手揉碎了桌上的宣纸，她将所有的痛苦和血咽下，清丽的面庞上是搏命之徒才有的凶狠。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月落（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