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阵枢下方，几道人影闪现在传送点。近日古厝回廊底部浊气似有异动，应磊放心不下，虽非职责所在，但他依然每日亲自带人巡查一遍。

今日，他恰与刚从回廊里出来的析木打了个照面。

析木简单交代了几句，等队员们走远了，方抗上巨剑，大大咧咧笑道：“昨日我回来得晚，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好戏？”

应磊瞪了他一眼，“在王上身边待了这么久，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却邪之门附近的低等魔都清理干净了？”

析木不以为然地笑笑，对应磊的责备并不在意，“我的好哥哥，这点小事，我亲自去办，你还不放心？话说回来，王上哪次召齐四大长老不是一出好戏？这次除了跟长老们言明巫炤之事，王上还说了什么？”

应磊对那双蓝眼睛中的戏谑视而不见，肃然道：“都是些琐碎事务罢了。王上的态度始终如一，只要天鹿城一日需要他，他便会尽心竭力。”

“就这？”

“你又不是不知，长老们催促得越来越紧……”

“这些老家伙——换做是我，我也不痛快！”

应磊沉吟片刻，缓缓道：“这次，长老们开出了一个新的条件。”

“什么条件？”析木立刻来了兴趣。

“长老们提出，王上若是愿意在王族女子中挑选一位成婚，并诞下子嗣，他们应允，将永不再过问阿玄的来历，并接纳他为王族的一员。”

析木扬了扬眉，半晌没吱声。他知道，除了王城的安危，北洛最在意的，就是那个从人界带回来的小子。

他挠了挠头，叹口气道：“这样的提议，王上怎么可能会同意嘛。”

“王上自然不会同意。”应磊沉声道，“那孩子……也绝不会应许。北洛大人自幼流亡人界，无论如何都是我们有负于他。他一直把两位小殿下当作自己的孩子，如今，他们皆已平安长大。北洛大人付出了太多，我们怎可为了延续王族血脉而强求于他，还将那孩子也牵扯进来？只是——”

说到这里，应磊喉音微颤，“天鹿城有他坐镇，何其幸也！”

见应磊一张娃娃脸上乌气凝滞，析木心下微惊，忙揽过他肩膀，打了个哈哈，“想这些作甚？王上现下不还好好地在这里吗？只要他在一日，我们就好好追随一日。别看他表面上那个样子，其实心软得很，与玄戈大人可不一样。我们欠他——是——欠得还不少。那再多欠点也无妨嘛，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还不起！”

“不管王上想干什么，我第一个做他的后盾，为他撑腰便是！你呢——”他咧嘴一笑，特意将笑脸凑到应磊面前，“就做第二个。”

小个子青年挣脱开去，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析木。析木这才做了个鬼脸，突然想起什么，问道：“王上前几日才去了一趟虚魔野，怎地今日又不在城中？”

应磊只晓得北洛去了伏荒炎，却并不知晓他去那里做什么。

“上次在我眼皮底下溜走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拦不住？”

应磊冷冷一笑，“你拦不住，我就拦得住？”

“也是——”析木耸耸肩，“这点跟他哥倒是一模一样。我记得你以前也没少在玄戈大人面前吃苦头。”

他们登上乾坤阵枢，站在飞虹似的坡道顶端，俯瞰王城。

身后，王焰闪耀；而前方，一轮白日高悬于大海之上，将整座城池映照得熠熠生辉。

“多帮王上分忧罢。”应磊道，“城中事务，你我都尽心些。”

“这是自然。”析木爽快应道。

“最近，王上的力量似有折损，但他却让我不必忧心。他还说，世间局势就如同这王城底下的清浊之气，不断流动、变化，平衡是短暂的，辟邪一族不能永远将自己置于被动的位置上。”

析木皱起眉头，“这是何意？”

应磊目光如注，凝望着远方的天际，“做好我们该做的，做好我们能做的。神的时代早已落幕，妖族势力众多，难堪大任，而人族，早已在神州大地上悄然崛起。或许……只需三五百载，人族便可发展壮大成为足以与魔族抗衡的力量。在那片广阔天地，他们终将掌握自己的命运。到那个时候，也许……就是我们该隐退的时代了……”

这些年，析木追随北洛左右，人界对他而言早已不再是陌生的土地。越是了解，他越是对生活在那里的人族刮目相看。他们是平凡的一族，肉体凡胎，寿命有限；然而，他们亦是非凡的一族，拥有无尽的好奇心和创造力，总是不断地挑战极限，凭双手便能移山填海，凭双脚便可遍行天下。在他们之中，不乏智者，更不乏勇者；在他们之中，亦有满腔的热血和兼济苍生的胸怀。

“几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倘若我也有子嗣，到那时，我们的孩子，还有孩子们的孩子，或许便能远离浊气与战火，过上安宁的生活。”析木幽幽叹出一口气，“北洛大人，思虑甚远啊……”

应磊伸手，用力拍了拍析木的后背。虬结的肌肉带来坚实的触感。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道：“走吧。”

在城中各处巡视的同时，析木也将自己随北洛在人界的调查简略告诉了应磊。华夏大地上，旱情仍在肆虐，蝗灾由西向东迅速蔓延，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追随线索，他们一路向东，沿途查探了三座被诡异阴云笼罩的小村庄。这三个村子的村民在极短的时间内，竟全部陷入疯狂，最终纷纷丧命，甚至连村里的牲畜和其他活物也无一幸存，死状惨烈。

析木掰着指头，细数三座村庄的共同特点：都地处偏僻，与外界往来甚少；房屋较为集中，数量不太多也不太少；在每个村子里，均找到了一个画着眼睛图腾的祭坛；无论村中水源是否干涸，都在其中发现了灰絮状的水草。

应磊一听便已了然，巫炤的选择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更好地献祭人牲，使自己成为愚昧山夫们所祭拜的神灵，同时也满足了他那恶劣的控制欲。

“我从未见过那种植物。那种气味……”析木面露厌恶之色，仿佛只是想起那副画面都让他恶心，“王上曾托寄灵族寻找具有血晶的梦境。其中力量最强大，亦是最危险的一个，在我们得到消息赶到前却已消散……”

他无奈地摇摇头，“人死，如灯灭，梦便也散了。好在寄灵族凭借回忆，探寻到此人生前的居所。”

“此人名卢照之，原在衙门里当差，素来是个热心肠，深得邻里喜爱。家境虽清贫，但一家人和和美美，颇令人羡慕。就在死前不久，他突然宣称亲眼目睹了一场寺院内的屠杀，还曾在湖底见过一只血红的巨目。不到半月，他便双目失明，人也日渐疯癫，最后竟将妻子残忍杀害，随后自缢而亡。”

“实在可怜！”析木一声悲叹，“他们还有一个年仅五岁的女儿，所幸当时并不在家中，得以逃过一劫。北洛大人四处打听，找到了那个孩子，见她子寄人篱下，过得凄凉，便托人将她送去了方仁馆。我也不知那方仁馆是什么地方，但既然是北洛大人安排的，想来必定是个妥善的去处。”

应磊沉默地点了点头，心中一阵唏嘘。

“线索到这里便断了。巫炤神出鬼没，行事诡异，他四处杀戮，还掳走我们的孩子，目的究竟是什么……”

杀戮……生命……时间……

阴霾涌上应磊心头，他缓缓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看来我们的应磊大人也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啊！”析木话锋一转，“有些事，王上瞒着我们，不让我们插手，说到底，是为我们好。”

应磊瞥一眼析木，勉强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好歹我也是王上跟前的红人，这么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蓝眼睛眨巴眨巴，“对了，你有没有觉得，北洛大人……最近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怎么？”应磊警觉地问道。

尽管四周连半个人影也没有，析木却鬼鬼祟祟地凑近脑袋，压低了声音，“有天夜里，我护送北洛大人回寝殿，你猜怎么着？我竟然听见他吩咐明烈，不准任何人入内打扰。这么些年，你我何曾听到他下达过这样的命令？况且，若非有极其紧要的事，除了阿玄，谁会那么晚还往离火殿跑？”

应磊似松了口气，淡淡道：“王上就是不想让阿玄进去罢。”

析木顿时挑高了眉毛，“那小子又闯什么祸了？”

在天鹿城中轴线上，坐落着七颗莹白的“星斗”。它们是七座白玉砌成的喷泉，由大到小依次排列，位于七道路口的中央。昨夜一场大雨，喷泉池中清波荡漾。此时七座喷泉齐齐喷涌，飞扬的水雾激起一道道虹彩。

几个孩子在喷泉池边玩耍，笑语传了一路。见应磊和析木双双走来，他们立刻停止了嬉戏，恭敬地站在一旁，将左手搁于心口，向两人施礼致意。

蓝眼睛亮起来，蕴满了笑意。

“析木大人，王上什么时候得空，能继续教我们剑术呀？”一个男孩大胆地问道。

析木走过去，一只大手摁在孩子头顶，胡乱揉搓了几下，朗声道：“论剑法，王上确实厉害。但你们可别小瞧了我这把巨剑，它斩下的魔物，还真不一定比太岁少呢！跟我学几招，如何？”

孩子们望望应磊，又望望析木，相视一笑，都不应答。

“哎——”析木见状，装作不高兴的样子，长臂一挥，乌黑的巨剑只剩残影，在孩子们头上虎虎生风。

孩子们缩起脖子，捂着翻飞的衣袍咯咯大笑。其中一个披散着黑色长发的小女孩跑到应磊身边，仰面冲析木笑道：“一共八百六十二次比试，有八百六十一次，大人都输给王上了，对是不对？”

天真童言，如银铃一般。析木斜睨着小女孩，更是用力地挥舞起巨剑，“小小年纪，记这些无用的东西做什么？”

“好了，好了。”应磊笑道，“小心别伤着他们。”

孩子们得了他的默许，冲析木眨眨眼，一溜烟地跑开了。

望着欢快的背影，应磊等析木好好地归剑入了鞘，方道：“当年一门心思要给新王一个下马威，五十年后扳回一城，也算得偿所愿了不是？”

析木咧嘴一笑，不置可否。

天空明净如洗。路旁一棵菱叶树红如烈火，片片树叶饮饱了水，舒展开，反射着明晃晃的日光。

析木忽然开口道：“近来，雨水多了。”

心照不宣地，应磊与他对视一眼，但什么也没说。两人行至主街广场，一拐弯，就见月鹿牵着翼火迎面而来。

少女匆匆走近，停住脚步，颔首道：“应磊大人。析木大人。”

应磊看看翼火，又看着月鹿，轻声问道：“弟弟好些了吗？”

月鹿点点头，“多谢大人关心，他好多了。”

析木问道：“阿玄没和你们一起去演武场？”

少女微微蹙起眉头，“早晨他有些不适，想多睡会儿。午后也没见着人，我正要回慈幼房去瞧瞧。”

“好，快去吧。有什么事，立刻来找我。”

月鹿对应磊点点头，然后冲析木很浅地笑了一下，拉着翼火快步离去。

应磊转身，问析木：“这个女孩，你觉得怎么样？”

“不错。”析木想都没想便回答道，“我看过她的比试，以平民的资质来说，尚算出色。日后她要是愿意加入近卫队，我还可以亲自指点一番。”

应磊听后，半晌没有出声。

析木显然对方才的问话没有多想，喃喃道：“那臭小子又怎么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应磊沉吟片刻，“有王上在，他不会有事。”

“也是，他的事，轮不到我操心。”析木脸上露出一丝惋惜之色，“这小子到现在都未能化出兽形，看来终究更像人族一些。几年前的小不点，越发俊俏了。花笺节前偷偷找我要笺子，拿走那么多，也不知是要送给哪几家的姑娘……”

应磊听得头大，打断了析木，道：“你嫂子前些日子还问起你。花笺你也收了不少，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打算？”

析木被问得一愣，随即挠挠头，眯着眼睛笑道：“最近忙得很，哎呀，哪来工夫想这些……”

“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想清楚就好。”应磊叹口气，“只是，莫要辜负了姑娘们的一片真心……”

说罢，他迈步朝前，留下析木独自站在原地。

红发男子敛去脸上的笑容，眸子里颜色冰凉。他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什么，可是不过须臾，那冰凉便化了。

他勾唇一笑，快步追上前去。

“好久没尝到嫂子的手艺，小侄女儿肯定也想我了——好哥哥，今晚就收留我罢，杀魔杀得我胳膊疼……”

应磊皱着眉头，不悦地抿紧嘴唇，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放慢了脚步，低声叱责道：“这是在王城，你看看你，哪里像个近卫队长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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