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从部队托儿所开始的 。这个托儿所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我第一次感知这个世界，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最早、最清晰的记忆，就发生在这个托儿所里。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我从沉沉的午睡中慢慢清醒，只见一缕耀眼的阳光，从镶嵌在厚墙上的蓝色窗格玻璃穿过，投射到屋内白色的天花板上，形成一个宽大的白道。我的耳中仿佛也能听到窗外的杨树枝叶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的婆娑声响。我侧目一看，周围是一排一排的木制童床，童床四周装有护栏。小朋友们东倒西歪在床上，一个个正在呼呼大睡，姿势千奇百怪。偶尔，可以听见阿姨走在枣红色木条地板上发出的低沉的格兹声。此情此景，我以前虽然早已耳濡目染、习以为常，但是此刻不同以往。因为从这一刻起，我才开始对它们的存在有了明确的意识反映，我的大脑第一次清晰的储存了这个记忆。这就是我的混沌初开，我的思维开始觉醒，我的心智开始认识世间万物。按照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说法，这就是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有独立自我意识的人生。所以，我对这个托儿所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说来也奇怪，部队大院里少说也有千把人，但是去托儿所的孩子却是寥寥无几，有时常常就我一个人独自前往。我每个星期天下午在大院门口集合，等待那辆草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坐加驾驶室没我的份，不过我更喜欢爬上车厢站着乘车，以便放眼周围的世界。这个托儿所离我们大院其实也就4、5公里，但是我却觉得它离家非常远，好像隔着千山万水。坐着大卡车在旷野里走十几分钟路途，那种孤独感和想家的念头更加深了这种遥远的感觉。

我特别喜欢汽车，汽油味是我最爱闻的味道。好多人都说汽油味让他们感道头晕，母亲就闻不了这股味道，可我就爱这一闻。我一蹬上汽车就兴奋不已，热血沸腾。我喜欢站在车箱最前面，昂首挺胸，张开两眼看周围的一切，不惧迎面吹来的飞沙走石。这段路全是沙石路，飞奔的卡车带起滚滚风尘，遮天蔽日，完全看不到后面的任何东西。因为我喜欢站立车头，在风沙中放眼世界，后来还得了沙眼，为此还治疗过一段时间。

幼儿园建筑是一个独幢大平房 ，外观一看就知是模仿苏联的样式盖的。这座建筑的中部略微高出两翼，宽大的尖房顶和淡黄色的外墙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托儿所的正门是两扇木门，门上有一个古希腊式的三角门楣。房子的内部划分成寝室区、饭厅和活动室等。寝室是个大通间，中间是一个一通到底的走道，有点筒子楼的感觉。小床四个一组，沿走道的两侧一字排开摆放。屋子的地面是枣红色的条木地板，上面零零星星的放着一些白色的搪瓷大痰盂兼尿盆。屋内墙面刷了白石灰，天花板上吊着几个大灯泡，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

我去托儿所的时候，家里会准备零食。这些零食主要是一些饼干和糖果，它们被放进一个布口袋里，上面缝着我的名字。袋子口上有个松紧绳，一拉再一绑住就封了口。母亲把袋子交給我的时候会叮嘱路上不要偷吃，我非常老实，从没有在路上拿出来吃。到了托儿所我就一个不少地交給阿姨统一放在一个柜子里保管。每天到了吃零食的时间，阿姨会把我们集合到一个大房间，从柜子里拿出零食袋，按名字发放自带的零食给我们吃。每个孩子翘都首以待这个时刻。

我小的时候胃口不好，托儿所食堂的饭菜大部分没有给我留下 什么印象，但是有一顿饭却给我终身难忘的印象。一个夏日的晚饭时刻，阿姨让我们个个胸前挂好白围嘴，正襟危坐在餐桌前。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膀阔腰圆的阿姨端着一个白色印花大搪瓷盘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那盘子里盛满金灿灿的油炸猪排，霎时间一股不可抗拒的香味冲进我们的鼻腔。我们各个目不转睛地盯着盘中之肉，垂涎欲滴，胃口大开。虽然猪排炸的有点发干，但是很有嚼头。尤其是紧贴在骨头上的那层肉，咸香无比，妙不可言。好像从此以后，我虽然有机会遍尝各种美味佳肴，但是再也没吃过像那天这么香的东西。

在快要去上学的前一、两年，托儿所的孩子们逐渐长大，就开始不那么太老实了，常常做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们的小床是一个挨一个排列的，这样床下面正好形成一个地下通道。晚上阿姨把灯一关，这里就是我们的狂欢世界。我们起初都装着在老实睡觉，等到阿姨一离开房间，我们纷纷从小床上跳将下来，钻到床底下，比赛看谁从这头爬到那头爬得最快。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生怕落在后面。

有一次看了电影《地道战》，里面有鬼子戴帽着钢盔的画面。于是，我们又开始玩起一个新花样。这就是当屋子的灯一熄，我们就从床上跳下，各个争先恐后直奔痰盂，抢着把痰盂当钢盔戴在头上，嘴里还学鬼子的样子哇啦哇啦的乱叫。玩耍这个花样时，不时就会听到哗啦了一声，这是拔得头筹的孩子幸运的抢到了一个有屎尿的痰盂，结果扣了一头屎尿，引起哄堂坏笑。那个弄了一身臊的孩子到这份上就开始嚎啕大哭，阿姨闻声进来一看也是哭笑不得。我因食欲不振，体格瘦小，在这种动作片式的暴力竞赛中，从来拔不了头筹。

我有时也常常陷入一种幻境中，飘飘欲仙。一个和风徐徐的中午大家都在午睡，我独自起来站在小床床头。我两眼看着地板，就开始幻想如果我从床上栽下去会怎么样？在幻想中，我就身不由己的径直大头朝下栽了下去，只听着砰的一声，前额就重重的砸在地板上，碰的我两眼直冒金星。由于害怕阿姨发现训斥，我赶紧自己爬起来。上了床后一 摸脑袋，磕了一个斗大的包，疼痛难忍。我为什么会这样做？真是匪夷所思，难以解释。

孩子在成长发育到这个时期，还会有一些怪癖行为。有段时间，我和一些孩子喜欢抠墙皮吃。墙皮的味道咸涩，绝非美味。这可能源于身体的某种需要，就像小动物那样。有段时间有些孩子有斜视的毛病，我也跟着他们学。后来听大人们说趁着孩子斜视时不注意，突然打他一个耳光就可以治过来了。听到这些后我很害怕，就再也不敢学别人的斜视了。

随着逐渐长大，我越来越不太愿意去托儿所了，为此经常与母亲闹别扭。一个炎热的星期日下午，在家属院里母亲与另外几个人聊天。这时去部队大院门口坐车去托儿所的时间到了，但是我死活不想去了，就开始闹腾，坐地打滚。母亲一怒之下动手教训我，啪的一巴掌把她的那块罗马牌手表都打飞了，我开始领教母亲奉行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信条的威力了。

我之所以越来越不想去托儿所，原因之一是家里有自己的玩具玩，有自己的画书看。家里给我定了一本《小朋友》杂志，我非常喜欢看。

《小朋友》于1922年4月6日由上海中华书局创办，第一任主编是黎锦晖先生。1953年改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它是我国少儿读物中出版时间最长、出版期数最多的刊物。封面上“小朋友”这三个字，是宋庆龄于1952年亲笔题写的。《小朋友》在五六十年代步入创作出版的鼎盛期，它给我呈现出了一个神奇的童话世界，一个无穷的知识海洋，一个多彩的美术天地。尤其是画家张乐平、毛用坤等笔下展现的童趣画面，和一些小读者们画的充满稚气的作品，让我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家里还给我买了不少玩具，有些还是从上海直接带过来的玩具。大院有个阿姨与母亲的关系不错，她是学生出身，所以对作为老师的母亲非常尊重。她回上海探家时，母亲就托她带点玩具过来。我喜欢摆积木，常常可以一口气玩几个小时。我最新奇的玩意，是一个发条驱动的能自动转圈的摩托车，上面有个运动员骑着，看着十分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