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门一关，陈施为顺手把抽油烟机打开，机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但他迟迟不叫沈承庭进来，沈承庭也不能随便进去。他只好站在原地，缓缓打量着四周。

小陈同学的寄居处被装饰得很温馨，整体漆成杏色，餐厅兼客厅和主要的卧室间用淡绿色的吧台做隔层，下方较大的格子里整齐排列着一排正红色书脊的中国国家地理，最里侧是精装本的地理学与生活。

旁边的格子里摆着全球通史、钱穆先生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和吕思勉先生的中国通史，最上面略窄的书格里则是卡夫卡的变形记、反乌托邦三部曲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

紧靠着墙面的柜格上则摆着一盆假茉莉花。阳光从阳台的窗户打到瓷砖上，照得整个房间都亮堂堂的，空气里飘散着洗衣粉的味道。

沈承庭心想，对方这生活情趣比一般人都强的不是一星半点，至少在自己认识的人中无出其右者。

陈施为这时候从厨房端出两份焦黄油亮的肉肠炒饭，往茶几上摆好就朝旁边的闲人一招手。

“进来吧，沈大厨。”

陈施为有一点没猜错——沈承庭之前从没进过厨房，沈家推崇“君子远庖厨”、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讲究分工越细、越精专越好，作为未来科学院院长的候选人，说什么也不能和烟火气挂钩。

涉猎等于分散精力，是“黑案底”、不值得夸耀的事。

因此当他进厨房的时候，被油烟呛得咳嗽起来。陈施为见状一边将抽油烟机开到最大，一边询问他是不是最好还是在外面等着。

沈承庭却拒绝这份提议，无他，他无法拒绝这种看起来新奇有趣的体验——但这话如果让久经厨房的陈大厨知道，他就会评价这是“人菜瘾大”、初恋的视角。

“去，”小恐龙厨师吩咐道，“先把案板上我洗好的菜叶切成细条，尽量切得齐一些。”

他自己手里拿着根老旧的筷子，上面戳着个西红柿，往火上一烤，刺啦一声，它的皮就从中间裂开了。

“再把这两个西红柿切成块儿，我做个西红柿炒鸡蛋——你对鸡蛋不过敏吧？”

沈承庭拿起旁边的菜刀，用自己在实验室切样本的经验一下一下切着菜叶、菜码得倒是很整齐，闻言摇头。

“西红柿的皮不是很有营养吗，为什么去掉它？ ”

陈施为看锅里的油已经发热，顺手把打好的微微起泡的鸡蛋往里一浇，又迅速地拿锅铲杵了几下。

“口感比较重要，”他一偏头，“老沈——你挺有天赋的嘛，菜切得这么标致。”

沈承庭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笑，总之还是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受用样子；他把西红柿切好后，陈施为就让他出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一点点来，待会儿还得放葱蒜炝锅出味儿，更呛——我会把它们捞出来，老沈你就先出去吧。”

没过太久，小恐龙左手端着色香味俱全的西红柿炒鸡蛋、右手端着醋溜白菜，拿脚一带门出了厨房。

“来——沈同学，寒舍无他物，唯有家常菜，欢迎您‘莅临’指教。”

沈承庭等对方坐下，才坐到桌边拿起碗筷，先尝了尝两人一起做的两道菜。

真的好吃，他心想，这是我离家以后吃过最香的一顿。

两个大小伙子把桌上的几个菜全部吃完，也感觉自己肚子撑得不行。陈施为只让家里的客人把他用过的碗筷刷干净，自己把炒菜的锅碗瓢盆清理好，等他从厨房出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

“施女士让我学几个爱吃的拿手菜，本来的意思是觉得会做饭的男人最帅，到时候好打动我八字还没一撇的爱人——没想到倒是先便宜了你，不过老沈你这么厉害，倒也算值得我这么大动干戈。”

小恐龙仿佛被抽走了气儿，软塌塌摊在懒人沙发上，炸眼一看合成一坨巨大的绿色史莱姆。

沈承庭坐在对方白色的IKEA标准书桌前面的伊姆斯椅上，桌子上摆着的是一本被主人摊开的中华书局版的《沉思录》，上面有这么一句话前面做了标记：

“如果我们的理智部分是共同的，就我们是理性的存在而言，那么，理性也是共同的。”

他佯装自己没有看到，而是转头询问对方：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花草？这边摆了茉莉还不够，窗台那边还摆了一排多肉和竹芋？”

陈·一滩烂泥·施为的声音从他的毛绒帽子里沉闷闷地传过来：

“是的——但是我没法照顾她们，所以直接摆了些假花，也算聊胜于无吧——”

尽管知道他看不见，沈承庭还是略带思索，点了点头。

“我明天得先回Q大那边参加一个短期课程，今天晚上就要走，你这套衣服怎么办？等到开学直接还你一套新的可以么？”

陈施为一把摘下自己的帽子，他挑眉眯眼，眼神里是明晃晃对败家子的无语。

“不必吧，”他挺起身子，“你把它洗好还我就行。”

沈承庭颔首，“那就这么说定了，不打扰你午睡，我先走了。”

临出门之前，他又生怕对方不知道似的，沉声强调：

“你未来的爱人一定会很幸福——我是说，你做的饭真的很好吃，谢谢你的招待。”

“开学之后我会马上把衣服还你，你不用担心，祝你假期愉快。”

陈施为扑哧一下被对方清奇的脑回路逗笑。

“也祝你一路顺风，学习生活两不误。”

走到小区门口，沈承庭收起笑意。他提着自己的衣服往酒店走，在脑子里复盘两人相识以来陈施为的种种表现，谈不上胆战惊悚，也没好到哪里去，只不过不流露在表面。

两种声音在相互打架，自己一直进驻此地生活的意识对ZAF-1001十分信任、乃至好感有加，甚至还在琢磨给对方从B都带回盆好养活的植物回来充当回礼；一直在外负责观察模型运行、记录和维护的自己则疑窦丛生：对方是不是已经察觉真相 ，现在不过是在装模作样欺骗研究者。

偏生这两种意识在他接入机器运行的时候会产生融合，时间短还好说，时间长了简直是种折磨——他直接登出，揉了揉眉骨，在记录笔记上写下自己目前的评价：

“ZAF-1001与人类极度相似，具有极强的模糊认知能力，危险程度极高。”

沈院长有些摸不准自己继续观察是否正确，但他已经别无选择 ；何况在某种程度上，这又何尝不是自己所期望看到的呢？所以他及时停笔，在“是否销毁”的选项下留下空白。

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陈施为。

高中老师强调在假期“弯道超车”的权力似乎在不断下放，至少连邻居家刚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妹妹都知道这一点。

“这不是得为小升初做准备吗，一步错步步错，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最好就像小陈你们这样，从小学到高中，一直读重点学校，在咱们H省才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只要考出省去，天地还不开阔？”

陈施为既出于礼貌的惯性点了头，又出于良心张开了嘴；但他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说，保持自己微妙的缄默。

看着那样几双提起未来就闪烁微光的双眼，他难道应该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或者现实的状况么：隔壁的中学仿照他们学校的模式进行教学，提前就把教学楼的空台全部用铁栏围上了，听说每年都有无法承受精神压力和纪律鞭策的同学选择离开。

即使是相对宽松的H中又如何，碰见他们之前那位拿同学成绩赚提成、赚名声的女班主任学生照样只能不吃不喝或囫囵吞枣，最后有些人伤病表现在身体上，有些人的伤痕留在心里。

难道应该说，在他看来，邻居家小孩现在这个年纪应该自由玩耍吗？一个普通的学生，能为自己所说的话、所坚持的观点负什么责任呢。

“来，乖囡，我们今天要讲的是林佳音小姑娘的故事，她和你一个年纪。”

陈施为选择回避尖锐而关键的问题，采用迂回战术：用更有趣的启发性故事让学习本身更符合小朋友的认知过程，而不要使其过早淹没在题目的汪洋中——当然，他不会承认，小学题目对数学工具使用的严格约束、对语文组词原则的强制执行都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这简直是没什么实在学习的过程，全都是天马行空的脑筋急转弯，跟他小时候看的那本《蜻蜓点水有秘密》有异曲同工之妙。

与其用纸面作业消磨小孩儿精力，还不如让他们直接到大自然里撒欢。

他用每天上午的时间复习、写作业，下午用来看所谓的“闲书”、或者到隔壁辅导小孩儿。本来是无心之举，但他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

在任何年代，发生什么样的好故事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如何讲好故事。

讲故事的能力，让神话随篝火燃尽的余烬飘进族群的记忆，让历史随卷卷竹简经书的积累传递民族的过去，让团结随倾听与沟通构建协调的可能。也是他最后的仰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