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烦心道我又不是未成年人，轮不到你说行不行。

“我还没说完。叶家父母把我养大，他们老了我伺候。小慧是你们养大的，你们老了她伺候。你们生了我，等你们死的时候我会好好安葬你们。其他的想都不用想。”

陈宽仁、赵茹萍和陈小慧满脸错愕，显然没想到叶烦当众说出这番话。

前天陈家三口到叶家，叶烦把两个孩子送去公婆家，陈宽仁和赵茹萍住客房，陈小慧住两个孩子房间。这两天担心他们无聊不习惯，叶烦总是没话找话陪他们聊天。

陈宽仁和赵茹萍一致认为这趟来对了，跟小慧说的一样，他们多了一门好亲戚，也多了一个女儿。

陈宽仁回过神，气血上涌，霍然起身：“我们走！”

陶春兰起身拦住：“陈——”

叶烦打断：“妈，坐下，指不定收了谁的好处来给我们添堵。”

陈宽仁停下，感觉受到莫大侮辱，指着叶烦的手指颤抖：“你给我再说一遍！”

“不然让我怎么想？前二十五年干嘛去了？小慧要下乡，你们不找回来，难道担心我下乡吃苦受罪?”

陈宽仁呼吸一滞，点头道：“对！”

几人很是意外。

叶烦眼皮都没动一下：“敢发誓不来找我是不想我受罪，不是怕我体弱多病早死了，找过来像今天一样，小慧回了叶家，你们没了女儿？”

陈宽仁身体僵硬，赵茹萍神色尴尬，显然叶烦猜对了。

陈小慧不敢置信地晃一下，双手不禁抓住椅子扶手。

不，不是这样的。

陈小慧暗暗劝自己冷静下来，不由地思绪回到八年前。

一九六六年那年秋，停止高考，街道劝陈小慧下乡，陈小慧希望再等等。好不容易拖到年后，学校情况没有好转反而愈发混乱，陈小慧从学校回来碰到街道干事，街道再次劝陈小慧下乡。陈小慧不想下乡，晚上睡不着想找她妈聊聊，听到父母聊到“早知道小慧留不住，还不如养咱自己的。”

上辈子陈小慧没等他们说下去就推门拉灯，问他们什么意思。陈宽仁解释孩子抱回家才发现错了。再去找没找到那家人，只知道对方叫陶春兰。他工作忙，又觉着孩子小，谁养大的跟谁亲，所以就当亲生的养。

陈小慧病急乱投医，问陈宽仁那家几个孩子，如果只有一个，换回来她就不用下乡了。陈宽仁和赵茹萍没犹豫几天就同意了，陈小慧一直认为他们疼她，毕竟自己是他们养大的。

上辈子她如愿换回去，叶烦不得不下乡，叶家人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没少怨她。上辈子叶烦今年一回到申城叶家就收到消息，给她介绍对象，把她嫁回首都。

没几年恢复高考，叶家哥嫂给叶烦找老师补课，大学毕业后叶烦到国营单位。那个国营单位后来成为业内龙头，叶烦成了掌舵人。陈小慧因为早早结婚生子，拖家带口没空复习功课考大学，改革开放后差点下岗。

丈夫叫她找父母服个软，陈小慧认为靠自己也能闯出一片天地，可是因为见识有限又很少跟娘家人交流，错过了很多次赚钱机会。再后来因为工作辛苦营养跟不上落下一身病，医药费还是叶烦出的。

陈小慧至今想起这事就憋屈。

这辈子街道依然催得紧，陈小慧整宿整宿睡不踏实，就在她上辈子听到父母谈话的前一天早上醒来想起前尘往事，陈小慧决定下乡。叶烦能在乡下待七年她也可以。上辈子叶家资源倾向叶烦，这辈子轮也该轮到她。

可是如果叶烦说得是真的，那上辈子她省吃俭用孝顺陈宽仁和赵茹萍……陈小慧眼前发黑，身体往后倒去。

“陈小慧？”

陈小慧恍惚间看到叶烦一个箭步冲过来，再睁开眼，守在身侧的是陈宽仁和赵茹萍。

“醒了吗？”叶烦推开门。

赵茹萍很是意外：“你没走？”

陈宽仁想起之前的事怒火上来：“小慧差点被你气死，你还敢来？”

叶烦不想在病房里大吵大闹：“我让你发誓，没让小慧发誓，你都没被我气死，她生什么气？陈宽仁——”

“我是你爸！”

叶烦：“有证据吗？”

陈宽仁犹如被戳破的气球，突然就瘪了下去。当他想再吼叶烦，对上叶烦仿佛看透一切的双眼，张张嘴，“——这里不欢迎你！”

叶烦前世今生加一起比陈小慧大十几岁，不好跟她计较。陈小慧是受害者，叶烦也不想跟她计较：“我不是来看你的。看在我养父母的份上来探望小慧。小慧，你是叶家女儿，你回来天经地义，不用管我怎么想，我是耿家媳妇！”看了看陈宽仁，就盯上赵茹萍，“陈家的事我不屑知道，跟我没关系。不用劝我。住院费已经交了。陈小慧，想好了就去叶家，陶春兰同志随时可以陪你去申城过户。”说完转身就走。

陈小慧下意识喊：“等等——”

叶烦停下，回过头问：“想问叶家人怎么没来？大哥开车送你来的。我叫他回去告诉爸妈你没大事，省得他们担心。我没叫爸妈来，要怪就怪我。不过我还是想说他们都是体面人，跟偷换孩子的下作之辈对上——”

陈宽仁气得蹦起来：“说谁下作？”

“说你了吗？这么着急对号入座。”叶烦瞪他一眼，继续说，“他们养大你们生的，你们养大他们生的，互不拖欠，往后也不必来往。你们两口子死了，叫小慧通知一声。他们老了需要闺女披麻戴孝，我会通知小慧。这话我之前说过。不过，小慧，我想提醒你，听不听由你，陈家对不起你，你不伺候这老两口也没人怪你。”指着放她床边的水果和点心，“给你买的。”说完，再次开门出去。

陈宽仁破口大骂几句就指着陈小慧说：“叫我说中了吧。叶家那么好的条件她不可能跟我们回去。”又指着赵茹萍，“你还说她毕竟是你生的，看见了，这就是你生的？”

病房门突然被打开，陈宽仁像被人揪住脖子，憋得脸色涨红。

叶烦倚着门框：“陈小慧，你可以不用在陈家受气。”朝赵茹萍点点下巴，“听说你有退休金。我建议你离婚，工资是自己的，还不用伺候这个下作的糟老头子！”

陈宽仁气得扬起巴掌冲上去，叶烦闪身关上门，嘭地一声，陈宽仁整个人撞到门上，陈小慧吓了一跳，赵茹萍惊呼一声跑过去问他伤到哪里没有。

陈宽仁揉揉手又揉揉脸，疼得吸气：“给小慧办出院，我们现在就走，立刻回申城！”

陈小慧不禁问：“我也回去？”

“你还想留在这里？”陈宽仁难以置信，“不怕叶烦欺负死你？她跟申城那些大官子女一个德行，嚣张跋扈无恶不作！”

赵茹萍点头:“小慧，你爸说得没错。这叶烦，我算看清了，真被叶家惯坏了。再说了，她已经嫁人，不想回去咱们真拿她没办法。凭她不叫叶家人来看你，叶家连头都不敢露，说明叶家人都听她的。你回到叶家在她眼皮子底下能得好？”

前世叶烦厉害，陈小慧认为她上了大学见多识广，又有叶家帮衬的缘故。

昏倒前陈小慧心里不忿，她上辈子又不知道叶烦体弱多病把药当饭吃，叶家人凭什么怪她。叶烦前世享受了十七八年还不够吗？现在听到赵茹萍和陈宽仁的抱怨，陈小慧好像明白上辈子叶家跟她不亲不止嫌她不懂事。

这辈子他们才来几天，叶烦就能看出抱错是假，故意调换是真。上辈子叶家人可能也以为她跟叶烦一样看出来了。看出来还跟陈家亲，还抱怨叶家偏疼叶烦，在叶家人看来她是非不分。

从重生到现在整整七年，陈小慧一直认为她比叶烦多出二十多年记忆，这辈子就算没有叶家帮衬，只要她考上大学，就能比叶烦混得好。

听到叶烦敢直呼陈宽仁的名字，骂他下作，还故意挑拨赵茹萍离婚，这种勇气让陈小慧感到很无力，身体发软往后倒下去，赵茹萍跑过来：“小慧，怎么哭了？”

陈小慧摸摸脸才发现自己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就越想越憋屈，上辈子憋屈，这辈子也憋屈，难受的喉咙发紧哭不出声。

陈宽仁冷哼一声：“不想走呗。当初我说有俩儿子够了，你非要生女儿，现在好了，两个都是人家的。”

多年养成的习惯让陈小慧本能想安慰他们，向陈宽仁和赵茹萍保证，她永远是他们的女儿。话到嘴边，叶烦嚣张的样子浮现在眼前，陈小慧竟生出一丝羡慕，陈小慧顿时感到惶恐，她居然羡慕叶烦。

不可能！

陈小慧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她羡慕谁也不可能前世今生都占尽好处的叶烦。

“我回去工作怎么办？”陈小慧问出个最现实的问题。

陈宽仁怔住。

他和赵茹萍都有退休金，但不多，只够补贴俩儿子的。陈小慧没工作没对象，吃家里住家里，带她回去就多了个负担。

陈小慧以前不知道她本姓叶，陈宽仁当她是亲生的。现在陈小慧知道叶家在哪里，叶家也知道她的存在，叶家条件比陈家好太多，他推己及人，以后陈小慧跟叶家亲，他就不大乐意给叶家养女儿。

赵茹萍确实很想要个女儿，陈小慧好不容易回城，赵茹萍不希望陈小慧离她太远。她陪陈小慧回来认亲打的是要么换回来，要么陈小慧跟她回去，叶家给陈小慧一些补偿，比如钱。

哪成想鸡飞蛋打。

都怪叶烦！

赵茹萍心里暗恨，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生她。

“小慧，你留下妈怎么办？”赵茹萍话音落下，眼眶湿润，“妈日日想月月念，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你留在首都，妈以后怎么活啊。”

陈小慧不由得动容，叶烦嘲讽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她握紧双手，抿紧嘴唇：“我有了工作有了钱才能孝顺你和爸不是吗。”陈家住筒子楼，做饭在楼道里，浴室和厕所是公共的，房子还不隔音，每天乌烟瘴气，哪像叶家独门独院客房都比陈家客厅宽敞。陈小慧不想回去，她跟叶家人说来看一眼，其实以退为进，让叶家以为她懂事乖巧不争不抢。

赵茹萍没想到叶家生活那么好，孩子有奶粉，中午或晚上都有荤腥，就算没有也有个小葱炒鸡蛋。叶家给叶烦安排的工作一定也极好。赵茹萍有点心动：“可是单位又不是叶家的，叶烦说把工作让给你就能让给你？”

陈小慧：“临时工一个月也有一二十块钱。我吃住都在叶家，一个月攒十来块钱，一年就是一两百。”

赵茹萍立刻看陈宽仁，叫他拿主意。

前天陈宽仁到叶家门口，看到宽敞的四合院，屋里窗明几净就有预感：“离得这么远，你不去看望我们，我们也拿你没办法。”叹了口气，“就当我们白养你这么多年吧。”

突然发现真相，陈小慧骨子里还有点转不过弯，身体习惯让她脱口而出：“不——”前世今生都很要面子，实在说不出“陈家对不起她”的话，“妈，我不想再回农村。”

赵茹萍在床边坐下，思量许久，越想越觉着万一还得回农村，或者嫁到跟陈家差不多的人家，可能还得她和丈夫接济：“趁着叶家愿意，先把户口迁过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陈宽仁那样说不过是故意刺激陈小慧，见状难以置信：“迁过来？她留在首都，你死了臭了她都不知道。”

赵茹萍微微摇头，我有办法治她。回头对陈小慧说：“妈尊重你。你可别叫妈失望。”

陈小慧郑重地点了点头：“妈，不会的，我又不是叶烦。”

一门之隔，倚着墙的叶烦愣了一瞬，原来她的感觉没错，陈小慧真不喜欢她。

叶烦不是黄金白银，没指望人见人爱。跟陈小慧不熟，也不在意她的喜欢，摇头笑了笑，继续等着。

陈家三口出来吓了一跳，陈宽仁惊呼：“你没走？”

“小慧初到首都，人生地不熟，连正阳门在哪边都分不清，叶家没来人，我再走了像什么样？”叶烦问愣住的陈小慧，“出院？我去办出院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