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在意她。

空中轨道的运行速度实在是太快了。穿行着在这座庞大的巨型都市，它需要以每秒钟将近三百米的速度前进。

窗外五颜六色的海报从车窗投射进来，给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盖了一层奇异的符号。

“……”

“你是假人吗？”

颂希问那个总是把公文包顶上头上的人。

“你是假人吗？”

颂希问那个总是穿着荧光绿飞车服的人。

“你是假人吗？”

颂希问那个大腿上有纹身的人。

“你是假人吗？”

颂希问那个一直在对着终端吵架的人。

“……”

“你是假人吗？”

颂希跑到车头，问控制室里的乘务长。

“你是乘务长啊，你可是乘务长啊！你管理着这整辆空中列车和里面的所有人，你总不可能是假人吧？？！”

乘务长不回答，喝着咖啡，跟着音乐晃脑袋。

“那……”

颂希几乎要哭了。

“……乘务长，你好。”

她回过了头。

“你好，请问我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

那样标准化的笑容，那样得体且礼貌的语气，随着列车的呼啸刺入身体的，只有惊悚的恶寒。

颂希连滚带爬地从控制室跑了出来。

……她也是假人。

这辆空中列车里的，都是假人。

只有她一个被逼到歇斯底里的活人。

“你好……”

顿时，列车里的人好像都听见了这句话，纷纷转过头来，用不同的语气回答着：

“哦，你好啊。”

“怎么了？没看见我在忙吗？”

“呵呵，又是个黑市贩子？”

“怎么了？难道你也好奇我正在想的事情吗？”

！！！

一张张脸僵硬地转过来，不约而同看向她。

颂希浑身发抖地蹲在车门边，抱住脑袋，捂住耳朵：

“我不好奇，对不起，我再也不说你好了，不要跟我说话了，对不起……！！！”

他们是“仿生人”吗？

不是的。

这座城市关于仿生人的定义，不是这样的。

他们不是仿生人。

不仅不是仿生人，他们看起来，分明就是以前的那种游戏里会大量投放的……

npc。

可是，一座好端端的城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npc……

每天的生活中，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城市街头，究竟还有多少人是这样的假人，这样的npc……？

列车快到站了。

三区，浮华大道站。

没回答他们之后，他们也就不再说话了。

仿佛刚刚的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样一辆静悄悄的列车，却比装满了鬼还要可怕。

“小希，事情很突然，但是你要坚持住。”兰波说。

颂希在心中数着秒。

一、二、三……

快到站吧，再不到站她真的受不了了……

终于，列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到站。

车门刚打开一个缝，颂希顿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挤了出去。

离开封闭的车厢空间，外面的城市世界一下子变得开阔。颂希虚弱地走进只有一个人的电梯，乘坐回到近地面。

“……”

她呆呆地站在了街头。

纵横的飞车轨道、广告海报、店铺招牌，瞬间填满城市。

街头的人群熙熙攘攘，电子音乐如同深海热浪，从无底沟壑奔腾而出。

中心城第三区，浮华大道中心地段。

浮华，辉煌，繁闹。

这是通往不夜城的霓虹走廊。

街上的行人还是那么多啊。

下着小雨，滴滴答答，全部融化进了城市的夜幕。

颂希缓慢地转着身，和每一个经过她的人对视。

曾经，之前，或者说这辈子的任何一个时刻，有这样仔细地观察过那些并不认识的陌生人吗？

有的人和她对视了……

有的人并没有……

大家都很有目的地行走着，脸上带着不同的情绪，嘴里说着不同的话。

就这样，所有人的轨道，组成了中心城既定存在的每一个分秒。

他们的举动，仿佛就是为了特意让你知道，这是一座精心设计好的，正在运行中的城市。

一座有生命的城市。

一座——活着的城市。

“兰波……”颂希说。

“小希。”

“你看，这样看起来，中心城其实也就是一座变大了的镇子啊，和老家一样。”

“是啊，有人类聚集的地方，即使科技文明水平再高，大体上也都是这样的。”

“嗯。”

“所以，为什么我会相信呢。”

……

“相信什么？”兰波问。

颂希伸手，摘下了一个路过的人的亮粉色帽子。

那人并没有任何反应，就这样继续离开了。

“我为什么会相信，仿生人会和人类一模一样呢？”

“小希……”

“我为什么会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凭空消失在那种和魔法一样的色块里呢？”

颂希抱起了从脚边路过的扫地机器人，往下倒了倒。

它似乎只是在打转，并没有在扫地。

“我又为什么会相信，一座拥有超过一万员工的物流集团，却不会让我遇见任何一个同事呢。”

颂希伸手，抵住正朝着她走来的行人。

他的双腿仍然在保持着反复行走的动作，却无法再前进。

“嘿，干什么啊，走路别挡路，这可是中心城！”

那人说道。

“我为什么还会相信，我真的会在一场大雨里被传送到什么所谓的出生点吗？”

颂希放下手。

他便继续往前走了。

“我究竟为什么会相信，那么多和我的记忆里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这里，只是一种偶然呢。”

兰波：“小希……”

“兰波，现在我们只需要再验证一件事情，就可以证明我的猜想了。”颂希说。

“虽然……我很不愿意面对，也不敢面对，但是，谁叫我们是探险家呢，对吧？”

兰波：“……”

“嗯！没错！”

颂希走进了花神集团大门。

没有打招呼，保安便没有理睬她。

从地下车库里，颂希取出了她的小飞车。

那辆和她学生时代的梦想里，一模一样的小飞车。

上车，点火，发动。

丽塔的声音立刻传来：“093号，你已到达岗位，我将会开始为你派发初级外卖员配送订单。本次配送结束后，系统将会根据你的表现进行下一级别考核。”

“丽塔……”颂希说。

“093号，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中心城上空的月亮是假的吗？”

丽塔：“知道。”

颂希：“？？！”

“你怎么知道？……诶不是，你怎么会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是花神集团的物流配送指挥官，智脑连接数据库，我当然会知道你知道的事情，同样，我也会回答你提出的问题。”

颂希：“啊……”

丽塔不是人，她不意外。

“那你知道，那个月亮是怎么一回事吗？他们为什么要放一个假月亮在上面？”

丽塔：“我听不懂你的问题。”

无奈，颂希只好放弃了。

驾驶小飞车冲出跑道，打开地图。全息影像展开在护目镜中。

沿街标注着她可以接取的订单，再缩小，地图的范围则越来越大，直到含括进整座中心城。

她想朝着一个方向跑……

其实哪个方向都可以，但是现在，颂希只想朝着一个方向跑。

那就是东部废城区的方向。

在中心城的规划中，0-20区是城市区域；21-50区则是工业、农业、资源开发用区；50区之后就没有了，直接来到101-107区，是污染区，也就是常说的废城区，在广阔的外围，沿着海面分布，共七处。

空中轨道列车大多运行在0-20的城市区域。21-50区有固定时间点的特殊列车可以到达。而101-107区，自从中心联合城邦政府正式宣布污染无法解除后，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一种明面上的交通方式可以到达。

至于小飞车能飞到哪里，就看城市的边界在哪里了。

可能也看花神集团对她能容忍到哪里。毕竟这是工作用车，拿着去当冒险车开，挺冒险的。

不过，被发现了开除也无所谓。

只要能搞清楚这个问题……

为了避免一开局就被丽塔制裁，出集团大楼后，颂希意思意思接取了几个顺路的订单。

这一顺路可不得了，从三区开始逐渐向外延展，不到一个小时，她从三区跑到了二十三区，订单也完成了十七份。

从来没有哪一天的顺路是这样的顺路。

完成第二十份订单时，她已经身在四十区开外了。

眼前，不再有摩天大楼的影子，而是大片大片的工厂、农场、矿区，都被规划成规则的矩形，为中心城提供源源不断的基础资源。

这里会有多少人呢？

哪怕是假人，这里又会有多少呢？

因为配送订单无法与单主实际接触，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无从考证。

并且，四十区之后，就不再有可以派送的订单了。

现在，继续往东。

——往城市边缘开。

“兰波，你敢相信，我们是从这么远的地方来的吗？”颂希说。

兰波：“我们已经飞了将近十个小时，补充了三次燃料，况且飞车还可以穿梭于大楼之间走直线距离。之前的确难以想象，不过现在看来，我们还是可以做到的。”

城市的边缘，天幕反而要亮一些些。

呈现一种灰暗的色调，仿佛永远处于暴雨的前夕。

月亮还在天上。

……天呐，那还是她摸到的那颗月亮吗？

如果那颗月亮投放在了尼安德特研究所的顶楼，那么在这里，又怎么可能看得到啊。

“……”颂希强迫自己低下了头。

她将速度开到最大。

接下来，就全是飙车段了。

城市的边缘，只需要再横跨最后三个大区。在那里，说不定还可以眺望到老家的影子。

全速前进。

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断砸落在护目镜上，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颂希抬手抹了一把，压低上半身，顺势不断将飞车压向路面的位置。

“呜——”

轮子接触到了地面，飞车就变成了鬼火。

开阔的区域，在地面行驶也未尝不可，还能省燃料。

兰波：“小希，城市东部边界线就在前面了。”

颂希点点头：“……嗯。”

心脏砰砰狂跳，她不自觉捏紧了车把手。

冲刺。

跨过被挖平的山，穿过老旧的隧道，火车铁路被截断在这里。

旧日城市的生命也被截断在这里。

——中心城第五十区。

城市辖区内的最后十米。

颂希缓缓慢下速度。

她将小飞车停在隧道口外的碎石堆旁，走了下来。

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死气沉沉，又是那样的熟悉。

这条铁路，原本是老家通往城市最快捷的路，现在已经变成了生锈的铁，风化的金属，在小雨中做着腐烂的反刍。

沿着铁路，颂希向前走去。

抬起眼睛，边界线之外，全部氤氲在一股不可言说的潮湿雾气中。

哎，老家的实际距离还是太远了，天气不好，是永远也看不见的吧。

“砰！”

额头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颂希疑惑地退了回来。

嗯？

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她再次向前。

“砰！”

仿佛撞到了一堵透明的墙。

“小希，你看……”兰波提醒。

颂希低下头，只见终端浮现的影像上，整张地图正在闪烁着红光。

【前面的区域无法前往，你已到达地图边界！】

……

明白过来了什么，颂希一把按住了终端。

……不会吧。

她抬起手掌，微微颤抖着，摸向那看不见的壁垒。

这堵横跨在城市边缘与废城区之间的壁垒。

这堵……

如同游戏世界一般的，

空气墙。

她不会再相信自己那什么“科技已经这么发达了城市有空气墙是很正常的啦”的傻逼想法了……

“兰波。”盯着空气墙之外的模糊世界，颂希缓缓道，“如果一座城市，月亮是假的，行人是假的，现在就连边界线也是假的……那说明什么？”

城市是被人为设计成这样的吗？

为什么呢？

是为了让生活在里面的人相信它的真实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但是，至少可以说明一点。

“这座城市，是假的。”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边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