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颜瞧见了那醒目而张扬的字。

“神仙当无欲，老子就不更。”她低头，发出一声轻笑。

他还是那样散漫的个性。平时好说话得很，只是逼急了，也会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动。

素颜瞧见戈子境散乱的长发和唇上青茬，知他这段日子过得并不好。

她想见他，想活生生站到他面前，道一句：“我回来了。”

可临到关头，她退缩了。

见到他，然后呢？

她知她早已可以取走戈子境的魂魄，可她拖到了现在。

为什么？

只是一个待她不错的人罢了。

素颜不知在下一次刻骨咒发作的时候，会不会直接失去理智杀了他。那样，他会很痛苦。

她想以相对平静的方式，同他告别，算是报答他这段日子对她的照拂。

人就在眼前，可她却退缩了。

宁秋看见了素颜怔然的模样，她握着碧璃锥的手也松了些。他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反制住她，早点把她带回去交差。

他看了看失神的素颜，又看了看眼神空洞的戈子境，心中有了决断。

于是，他趁素颜不注意，突然扭了她的手腕，夺走碧璃锥。

素颜想反抗，却被宁秋制服。她以为宁秋会抓走她，瞪着他。

但宁秋对她一笑：“反正你摔不死，下去吧你。”

下一刻素颜就被宁秋推了下去。

与此同时，隐身诀也解除了。

戈子境正浑浑噩噩，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梧桐树上栽了下来，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眼睛已经向身体发出指示冲了过去。

下一刻，他就被砸了个结实，五脏六腑差点移位。要是素颜掉下来的位置再高点，他可能真就归西了。

“是妖女！”胡子大汉看到从天而降的素颜，忙唤了周围守卫的伙伴来。

司笙在看清那是素颜的一刹那，脸色变得铁青。

众人将戈子境和素颜围在中央，却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或许是迫于素颜“妖女”的名头。

素颜默默从戈子境身上下来，跪坐在他身旁：“你过来做什么，你会死。”

戈子境躺在地上，咳嗽两声，道：“我说了，乡试之后，此身、此命、此魂皆予你。”

他用一种埋怨的眼神看着素颜：“我一直在等你，你却迟迟不来取。”

他试图起身，却没什么力气。素颜见状，便去扶他，没想到被他一把抓住了臂膀。

“你的伤还没好？”他终于瞧见了素颜胸前的血窟窿，不再滴血，却仍触目惊心。

看着他不修边幅又可怜兮兮的模样，素颜觉得眼眶中涌上一股热气，有什么要喷薄而出。

本是只可以随时飞走的鸽子，却为了践行承诺留在原地。

此时，顺理已追踪血线而来。他拂尘一挥，一道白光劈向素颜。

“别伤了子境！”司笙大叫。

眼看白光就要劈向素颜，突然空中砸下黑色物体，恰好挡住了白光。白光打在上面，竟被生生反弹回去。

顺理向后跃去，只见白光砸在他先前所站之处，硬生生冲出一个大坑。周围来不及躲开的人也被余威波及，纷纷倒地，一个个叫苦连天，有的眼睛瞎了，有的胳膊断了，受伤最轻的，也哇出一口血。

黑锅哐当砸在素颜面前，素颜抬头，因为宁秋用了隐身诀，她只看到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秋风中瑟瑟。

周围没受伤的，见此场面，竟纷纷抛下受伤的同伴，拔腿就跑。司笙用金钱聚集起来的队伍，在生死面前各自奔逃。司笙也不甘心地退到远处。

顺理追到此处，怒气冲冲，上来就是一记杀招，没想到伤了无辜的人。

至于那个死命护住妖女的书生，执迷不悟，死不足惜！

堂堂灵宝派，竟关不住一只妖！今后有何颜面面对世人！顺理心下已有决断，竟是划破自己左手掌，以血为引，结封妖血印。

飞沙走石，血印渐开。

戈子境挣扎着起身，不论挡不挡得住，他都要护在素颜身前。这个姑娘受过太多苦，他扛这一点，完全不算什么。

这时，一缕极细黑烟从远处而来，直往宁秋而去。宁秋手中的碧璃锥嗡嗡响动，竟从他掌中脱离，被黑烟裹挟着，飞到素颜身前。黑烟一段缠绕着碧璃锥，指向戈子境后背，另一段凝成一字：

“杀。”

素颜的瞳孔蓦然放大。她瞬间就明白了黑烟的意思。

在此地，在此刻，杀了眼前此人。

杀戈子境。

而戈子境没看见他背后的一切，他将后背留给危险，将虔诚的脸献给素颜。

于是，他很容易便看见，一向泰山崩于前不动喜怒的素颜，睫羽颤动。

他道：“别怕。”

封妖血印越结越大，眼看就要成形。黑烟似是急了，裹挟着碧璃锥就往戈子境背后刺去。

下一刻，碧璃锥刺穿了素颜阻挡的手，从戈子境后背扎入，撕开血肉，贯穿了他的心，从前胸探出血淋淋的尖端。

素颜的手掌，就被钉在戈子境的后背。

戈子境的双瞳蓦然睁大，他僵硬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穿出的碧璃锥，抬头，眼中噙着泪光：

“素颜姑娘……我疼啊。”

他诉说这难以忍受的痛苦，声音断断续续，微弱无比，却如铁刺扎入心底。

大汩大汩的鲜血从他的口中流出，洇红了素颜的眼。他快要说不出话来，却坚持道：“但你……更疼……”

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但他在被穿心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自己的宿命。

他已说不出话来，只能撑着最后一口气，拿出一颗梅干，颤颤巍巍递到素颜嘴角边。

素颜下意识咬住梅干，酸甜味浸润舌尖，甚至还夹杂着血腥味，而这一刻，怀中的他双眼微闭，手臂落下，身体骤然瘫软，彻底失去生机。

素颜感觉他身子一沉，酸甜味带着苦在她嘴里蔓延。她拍了拍他的脸颊，试探道：“鸽子精？”

再无应答。

而那方，封妖血印已成，漫天红海狂啸而来，瞬时吞没二人的身影。

顺理耗费全部精力，堵上几十年修为，结此一印，势在必得。他半跪于地，看红海中已不见二人身影，即使五脏六腑都因被结印反噬而重伤，他也露出了欣慰的笑。

邪，不压正。妖，不胜道。

但下一刻……

顺理惊愕地发现，红海之中，有风暴成形。

先是一点模糊的金色，但它吸收了越来越多的红，逐渐长大，金光大盛，彻底击碎红海。它如闪电劈过，带着不可阻挡的强势，撕裂周围景象，将空间刷成辉煌之色。

金花混元界，这是属于素颜的绝对领域。

待顺理反应过来时，四周已是刺眼金色，全然不见方才其他事物。

而此时，他腰间从未响过的寻仙铃，铃声大作。

寻仙铃，遇仙则响。

他从不可置信，变成了惊恐万状。

不是妖，竟是仙！

清脆的铃声此刻竟像是催命符，一道道砸下来，嘲讽他的无知，击碎他的自傲。

而素颜的轮廓在他眼前渐渐清晰。

她浑身都仿佛镀上一层金光，凛然不可犯。

“你，”她抬起一根手指，指尖聚起白光，“不配修仙。”

轻飘飘一句话就定了顺理的结局。

顺理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迫人白光向他袭来。在神仙的威压之下，凡人可笑的几十载修为毫无抵抗之力。

他闭上眼，接受戮仙的代价。

素颜不擅杀戮，但顺理会在金花混元界中流失术法和记忆，这同杀了他无异。

金花混元界之外，司笙被金光刺得睁不开眼，眼睛的痛觉让他发出惊叫。

“救救我，救命！”他漫无方向地奔逃。

不多时，一道好听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吐字却令人胆寒：

“司笙。”

他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不敢置信地大叫：“怎么可能！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是，”素颜看着司笙眼下流出血来，目无悲悯，“我活着，他死了。”

她平静地说着“他死了”。

那具残躯，已不能作为魂魄安身之所。

黑锅黄光大作，魂魄受引而入，没有挣扎，没有一丝不愿。

素颜抽掉了戈子境的魂魄，却仿佛抽的是自己的魂。为何失魂落魄却是她？

他说，素颜是他的仙女，而仙女却夺走了他的魂魄。是仙，却做了恶妖才做的事。

一根红线从他的魂魄飞出，又瞬时消失在素颜的心口。同时，一股熟悉的灵力灌满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清醒过来。

她自己的力量回来了。

或者说，回来了一部分。

但，也足够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司笙：“但我不会杀你。你，还不配。”

她又看看之前被顺理法术所伤之人。他们早已跪伏在地，求神仙饶命。

她叹了声气，抬手用更为熟悉的术法，治好了他们，同时消除了他们部分记忆。

唯独，留下司笙的瞎眼。这是她的报复。她就是小肚鸡肠。

最后，她将那具守护过她的躯体，移入曾经熟悉的小院。

她站在院门外，呆呆看着“神仙应无欲，老子就不更”的对联，慢慢道：“鸽子精，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说，要么更，要么死。你不更，你果然死了。”

“你看，你果然，死了。”

素颜向自己宣告戈子境的死亡，决然转身离去。

她身后，是一片火光。火势熊熊，伸出火舌，甚至燎着了门口梧桐树的叶子。

前尘往事，尽付一炬。

她走后，却有一大群喜气洋洋的人往这偏僻处涌来，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吹吹打打的队伍，突见此处火光，器乐俱停，有人大叫：“救火！救火！这就是解元的家！”

“哎呀！解元郎是不是还在里面？”

人们慌作一团，奔走救火。

“戈秀才！你在里面吗？你是本届解元啊！戈解元？戈解元！”火焰熊熊，人们被阻挡在外，只能看着逐渐坍塌的屋子，大声呼喊。

“哎呀！我本来趁着今日来送面，想给解元郎贺喜的！”一老翁瘫坐在地，“解元郎数日前就订了我家的鲜面，可惜老家有事，我回老家去了，路途遥远，昨日才归！今日得知他是我们十里八乡第一个解元，特携货物来贺喜，没想到！没想到啊！”

老翁看着篮中的鲜面，泫然欲泣。

敲敲打打的喜乐，最终变成了解元郎的哀乐。

素颜背着一口黑锅，面无表情地走在街道上。

宁秋目睹了一切，他就跟在后面，看见素颜盯着一家面馆的招牌发呆。宁秋琢磨，看她这模样，只是些许呆滞，看来也没有多伤心嘛。

她好像在呢喃着什么。

她道：“这个没吃到啊。”

面馆的老板热情招呼她：“姑娘，进来坐！小店是老字号，味道绝对有保证。尤其是本店的招牌杂酱面……”

素颜摇摇头：“明日复明日，已经没有明日了。”

老板愣住，看着这位奇怪的姑娘走远了。

宁秋仍然跟着她，直到看她停在歇业的金秋书肆前。

素颜突然转身看向他，黑幽幽的瞳孔里看不出情绪：“我想看《姜铳传》，还有吗？”

宁秋吓了一跳，道：“有……”

他走上前去，为素颜打开店铺的门，请她进去。他现在很客气，像是怕冒犯到这位真神仙。

素颜将黑锅放在桌上，便看见桌上有一碟椒盐蘑菇。她没有饿感，却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块，放进嘴里，一边撕扯、咀嚼，一边等宁秋拿来《姜铳传》。

素颜刚咽下一块蘑菇，黑锅便冒出悠悠白烟。烟雾缭绕之中，一本《姜铳传》渐渐在锅底浮现。

素颜拿出书，抚摸着熟悉的封皮。

是它，带着她找到了戈子境。

她现在想看看戈子境的另一个世界。戈子境不在了，但他的故事还在。

她此时此刻终于翻开了第一页，去做戈子境真正的读者。

下一瞬，白光闪过。

宁秋空手回来，看见桌边已经空荡荡，桌上只有一本翻开的书。

他大事已成，舒了口气。

虽然诸多波折，但任务还是完成了。封仙册封印了她，金秋书肆是时候关门大吉了。

书肆的存在，自始至终就是为了此刻。

兜兜转转，素颜终究做了戈子境真正的读者，去读这个他无法写完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素颜：“你未写完的故事，我去给你续写，但我写不好。你要是不满意，就自己回来写。”

——穿书世界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