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铳醒来之时，已是深夜。他睁开眼，就从坑底望见夜空稀稀拉拉缀了几颗星，零散却明亮。

他随意动了动，觉得脉血通畅，全身轻松，但又觉得下半边脸少了点什么，觉得身上多了点什么。

他一摸脸，人傻了；一看身上趴着的姑娘，人又傻了。

那姑娘好像觉得冷，还往上挪了些，将脸颊贴上他温热的脖颈，冻得冰凉的手也往他身下伸。

待姑娘柔嫩的脸颊贴过来的那一刻，他更傻了。

他张口，却不知道该不该唤醒她；他抬手，亦不知道该不该推开她。

她用术法救了自己，这显然是凡人之力不可能做到的。姜铳早已认定她是真仙女，但此刻犯了难。

关于怎么和仙女相处，他实在是没有经验。莫说仙女了，便是寻常女子他都没接触过几个。整日混在军营的大老爷们里，姜铳对女子的了解不少还来自于他们酒后的胡言乱语。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身子却僵硬不敢动。看来，她是把自己当成火炉了。也是，这寒夜难捱，她又穿得单薄，即使是仙女也撑不住。

当素颜无意识地要把手伸进他胸膛取暖时，姜铳终于把她轻轻推开了。

然后他看素颜还睡着，就头也不回，几下爬出坑，看到坑边有一个黑锅，迟疑了一下，踩着积雪一浅一深地离去了。

素颜在被推开的一刹那就醒了，但她闭着眼，听见他爬出土坑的声音，也听见了他踩着积雪离开的声音。

他是丢下她逃跑了？还是怕自己是妖怪，竟连夜奔逃？

素颜想追上去，但又冷得不想动，只得蜷缩成一团。灵力几近枯竭，虽然她不会冻死，但她会冻得难受。她甚至开始想念那床新换的还散发着皂角清香的被窝。

但不多时，她又听见了踩着积雪嘎吱嘎吱的声音。

姜铳哗啦啦往坑底扔了一堆木头，翻身下来。

他掏出行军打仗必备的火石、火绒和火镰，左手拿住火石压住火绒，右手持火镰撞击火石。

“这么吵，该醒了吧。”他嘟囔着，像是在向素颜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素颜的确醒了。她听着姜铳一下一下击打火石的声音，但她冻得嘴唇发青，不想说话，一说话就有冷气进去。

终于，一簇火光燃起。

姜铳刚把柴火架好，素颜就挪到了火堆旁，坐了起来，伸出手烤火。她浑身湿冷，坐在暖烘烘的火堆旁，舒服了不少。

姜铳搭好了木头架子。他解下银铠甲，放在一旁，又解下红披风，搭在木架上烘干。

他坐在火堆旁，拨弄完柴火，转身看向素颜的侧脸，认真道：“我如今真信了，你确是天上仙。我的伤都好了，谢谢仙女姐姐。”

“嗯。”素颜被烤得懒洋洋的，应了一声。只这点恩情，还不够他心甘情愿将魂魄交出来。

“不过……”姜铳抚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脸颊，有些赧然，“我的胡须呢？”

素颜抬眼，看了他现在清爽许多的模样，露出坚毅的轮廓，心情好上了几分。她侧身找了找，抓出一团黑色物事，伸手递给姜铳看：“喏。”

姜铳见她大大方方递出自己的髭须，竟是无言：“……”

素颜手一扔，那团杂毛就进了火堆，好歹贡献了点温度。

姜铳看着火苗，有些头疼。他好不容易才养了这杂乱的一脸胡须，遮住了原本的容颜，和军中那群大老爷们看上去区别不大了。

若是现在这番模样回到营中，叫哥哥姜锋看见了，必要叫他的乳名拿他取笑。

他不足七月便出生，生下来就断了气。但就当全家哀恸之时，父亲摆在院中的金铳突然朝天嘣出一响，与此同时，婴儿发出了响亮的哭声。

火/药难得，而为了安全，金铳中也并未填充，但它却发出了响声，姜家众人大喜，皆言有神相助，此子不凡。

这个死里逃生的婴孩，便被起名为“铳”。

姜铳十岁前身子孱弱，便不常跟父亲去练武，和母亲待在家中的时间更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如此，他的皮肤比常年在外的父亲和哥哥都白皙许多。哥哥随了父亲，皮肤黝黑有光泽，而他似乎是随了母亲，幼时长得颇秀气。

若不是后来他长得人高马大，指不定会被误认为女子。

不过他这人高马大，是针对寻常人而言。他的父亲和哥哥身高均过九尺。

在高大威猛的父亲和哥哥面前，他一直像个小鸡崽。他几岁的时候，坐在父亲和哥哥脖子上玩，就觉得上面的空气真清新，他也要长这么高！

那时候，他就在院子里蹦啊，跳啊，希望长得高点、再高点，好早日随父亲出去行军打仗，做父亲那般的大英雄！

“小白崽子，院子里晒，你看你脸都晒红了！”姜锋叫他，“哟，蹦什么呢？想长高？来来来，让大哥灌你几口好酒！”

“胡说什么！”父亲姜毅两眼一瞪，姜锋乖乖闭嘴。

姜毅久未归家，觉得这久不见面的小儿子只顾着自己玩，不跟他这个父亲亲近。于是他尽量放轻了语气，唤道：“小白崽子，进来让父亲看看！”

“小白崽子，快进来让你父亲看看长高了没有。”母亲笑眯眯地喊道。

小白崽子，就是姜铳的乳名。既是小白，也是小鸡崽。

小姜铳站在院子里，撅着嘴，对小白崽子这个称呼不太满意。但他知道只有自己亲近的人才这么唤他。

塑造姜铳的那个人，因为自己一直孤身一人，所以给了姜铳一个美满的家。

不过他渐渐长大了，也随父亲去了军营，父亲和哥哥并不在他人面前唤他这个乳名。只有父子几人私下聊天，才偶尔叫他这个乳名。

“咱们小白崽子，长得俊呐！”大哥捏着他白嫩的脸颊，感叹道。

彼时姜铳十三岁，比父亲手中长枪还矮了一大截，但他已带领过百人小队成功偷袭原支大营，烧净了他们的粮草，直接导致那年原支大败。只不过他仍然逃脱不了被哥哥捏脸的命运。

他好不容易从大哥的熊掌下挣脱，捂着自己被捏红的脸，愤愤想到自己这张脸实在太误事了。俊有什么用，战场上要的是凶！神！恶！煞！让敌人见！之！丧！胆！

此后，姜铳更拼了命地风吹日晒、霜打雨淋，学着周围人的言行打扮，粗着嗓子，蓄着胡子，和军营中人融成一片。

他以为这样便不突出了。可是……

十五岁，豫川之战，他率五千轻骑兵北渡豫川，深入重地，单抗原支三万大军一月之久，为其父姜毅抄其老巢乐敕争取了大量时间。姜铳以五千歼敌两万，亲提银枪斩原支大将须木提，剩下一万仓皇逃回乐敕，被早已驻扎于此的姜毅全歼。

原支主力军灭，元气大伤。大淮皇帝感姜家功业，封姜毅靖国大将军，为武将第一，姜铳则为金霆将军，享独立开营练兵之权。

姜家父子四人回京之时，万人空巷。姜家幼子年仅十五，已获将军之衔。意气风发坐于高马之上的少年，在战场上出招杀敌毫不眨眼，却看着两边高楼上姑娘们扔下来的花环不知所措。

十六岁，姜铳率亲练的金霆军，全副武装与原支王戈勒亲率的大军正面交战，阻止了原支南下的步伐，使其被迫东进。姜铳乘胜追击，与守在东面的大哥姜锋互相配合，大败原支军。

十七岁，姜铳将计就计，假意中伏，深入敌营，斩戈勒长子锡阂，威名大扬，重创原支军。之后，他率金霆军铁骑兵沿郎进山逐敌三百里，金兵压阵，霆电疾驰，三日便从号称“郎进无出”的郎进山脉全胜而归。

他不想突出自己，便学得和周围人一样，但他还是很突出，大淮街头巷尾都是他的传说，甚至有了他是战神下凡这样的流言。

姜铳摸了摸自己的脸，只剩零零散散的一些青茬了。他有些怨念：“仙女姐姐，为什么要刮掉？”

素颜抱着膝盖，将脑袋放于膝上，瞟了一眼姜铳在火光中明明暗暗的脸，道：“这样更好看。”

“有胡须威猛。”姜铳反驳。

“没有更清爽。”素颜不甘示弱。

姜铳不打算就这个问题再纠缠下去，反正胡子还会长出来。当务之急，是找到父亲的大部队，然后负荆请罪。

他率千人先行军南下阜川，却遇埋伏，一场惨烈的战争后，如今可能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判断失误，又中了奸计，是他这个主帅的严重失职。他在他的从军生涯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极大挫折。如今，他死里逃生，已冷静下来，寻求最利方案。

若因一场战事失利而消沉，最后会失去整个大局。姜铳很快调整好了状态，只有活下去，才能获得更多的胜利。

“仙女姐姐，”姜铳往火堆里又扔了一块木头，“天一亮我便要去寻父亲的队伍，你要一起走吗？”

素颜拿着枯枝无聊地戳着火堆玩儿，道：“当然。”

姜铳点头，问：“仙女姐姐此行是为何故？难道天助我大淮？”

素颜将手里的枯枝扔进火堆，坐正了，认真地打量起此刻的姜铳。

他鬓发散乱却不显颓丧，眼神是在战场上磨出来的锋利，大大小小的伤痕皆是过往勋章。

素颜顺着他的话道：“是，我来助你。”

姜铳愣住，旋即笑道：“如此，多谢。那，仙女姐姐能否助我找到父亲？”

素颜直白道：“现下不能。为了救你，我已不剩什么灵力了。草木是我法力之源，而如今万物凋零，我无能为力。”

素颜放心大胆地告诉姜铳实情，丝毫不怕这个才认识不久的人会起坏心。

姜铳有些愧疚：“怪不得那时我在身体里感受到了万物生机……拖累你了。”

“不过你放心，”姜铳目光坚定，“我会照顾好你的，好好报答仙女姐姐的恩情。此地荒芜，待战事歇，我就带你去看看我们大淮的山河风光。”

“报答我的话，只需要把你的魂魄交予我。”素颜用认真的语气说道，又状似随意捡起一根枯枝在手中把玩，仿佛刚才说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姜铳一愣，不知道她是否在开玩笑，可语气又实在认真。

“可惜了，”姜铳摇摇头，“姜铳是大淮的将军，此身此魂，皆予吾国。”

“啪”一声，素颜折断了手中的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