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至赵逐卿那小院时,夕阳西下,微亮的月亮缓缓挂上天边。
屋里亮了灯,赵逐卿将备好的菜放至几人案上。
端上来的菜并不多,但看着品相极佳,香味扑鼻,让人不禁垂涎欲滴。
魏朗年深深吸了口气,夸赞道:“未想逐卿竟是什么都会,魏某实在佩服。”
“只是能吃饱罢了,算不得什么。”赵逐卿笑道。
那案上有一物引得了魏朗年的注意。
两个麻饼摆在一个盘子中,如手掌那般大小,炸至棕黄,色泽诱人。
只是这饼看着着实眼熟,与边城那老太卖的麻饼如出一辙。
见到此物,倒是勾起了他对那美味的想念。
他不禁拿起那饼咬了一口,继而眼中一亮。
这饼酥脆香口,饼渣碎在嘴里,残留的香气回味悠长。
“这饼我在边关常吃,只是没想到这味道也与那一样。”魏朗年惊道。
赵逐卿一愣:“那可实在是巧了。”
“逐卿莫非以前还去过大平郡不成?”魏朗年问道。
赵逐卿缓缓摇头:“我一直待在这地,如何能去那大平郡?”
“是吗?”魏朗年半信半疑。
他虽是没在别处吃过这饼,但也知各地所食口味不同,他在这先州郡吃的东西比在大平郡吃的更甜,所以是不信这饼能做出与其丝毫无差的味道。
“你快些吃吧,少说几句话。”宋垣忽然出声道。
魏朗年闻言向坐在一旁的宋垣看去,似是不服气般,又对赵逐卿道:“逐卿这些年是如何过的?怎就与迎山相依为命了?”
“家父家母早亡,我曾被人抓去家中做下人,后来从那府上逃了出来,被一位郎君救下,而迎山便是那位郎君的护卫。”赵逐卿说着,看向魏朗年的眼中似乎泛起忧伤,“后来,郎君战死,我便与迎山离开了那府邸,到此处生活。”
不巧提到了令对方伤心的往事,魏朗年愧疚地移开了目光。
“我和逐卿早便习惯如今的生活了。”顾迎山道。
魏朗年点了点头,但心中对此还是有疑惑。
他好奇地问道:“敢问那位郎君是何人?”
赵逐卿说那郎君战死,想来其恐怕是一武官,或许他曾有一闻。
“他……”赵逐卿似是犹豫。
顾迎山垂首盯着自己面前的碗筷,也未说话。
看来他们都不太愿意再提起故人。
“这菜都要凉了,你们倒是口中不停。”宋垣转首瞥了魏朗年一眼,“都怪你多嘴。”
魏朗年闻言笑道:“我这才发觉菜是要凉了!这饭菜如此好吃,可不能浪费了!”
说完,他夹起菜猛塞进自己的嘴里。
他这会儿是无空责怪宋垣说他,反而只能感谢他将自己从这无言以对的场面救了出来。
饭后赵逐卿和顾迎山去清洗碗筷,说什么也不让魏朗年和宋垣动手,只叫他们去屋里歇着。
魏朗年内心虽是过意不去,但这却又正合他意。
他可趁此机会到那屋里四处瞅瞅去。
魏朗年拉着宋垣进了刚才他们吃饭那屋。
这屋子小巧,但胜在整洁,周围是看不到一点灰尘。
几张桌案相对而放,十分规矩,比随处拿着碗筷吃饭的普通百姓是讲究许多,就此的确是可看出他们二人有着富贵人家家中的习惯。
“那赵逐卿果真不对劲,他分明是去过边郡,却说是没有。”魏朗年凑到宋垣耳边道,“刚才我问他话,你为何打断我?”
“你那不饶人的问话,任谁也能知你是有目的。”宋垣道。
“那你倒是去问。”魏朗年不服气道,“你坐在那一言不发,这还责怪起我来了。”
“我又不怀疑他,我为何要问?”宋垣转身往屋内走了几步。
“我们是一道的,我如今发现了疑点,咱们不该一起往这方向探去?”魏朗年跟上宋垣。
他站在屋子正中处,转首往一旁看去,正巧看见角落里一扇和墙面颜色一样并不起眼的小门。
“那房里是什么?”
魏朗年现在非常怀疑赵逐卿,便看见什么都觉得奇怪。
“你……”
宋垣还未来得及拒绝,就被魏朗年拉到那扇门跟前,接着便见魏朗年抬手轻轻一碰,将门推开。
“进去看看。”魏朗年道。
屋内一片漆黑,魏朗年到外屋取了油灯,再回来时,屋内的景象被油灯照亮。
这屋中放着许多东西,有书卷,有绸缎,也有兵器。看起来似是堆积杂物的屋子。
魏朗年抬脚走了进去,轻轻触碰放置在柜上的一把长剑。
此剑剑鞘无纹,表面有些许磨损,泛着黑,将剑从剑鞘冲抽出少许,便能发现此剑极细且长,剑刃锋利无比,光亮平滑。
“这剑看起来是有些年头了。”魏朗年道,“他这为何会有这种老旧的物件?”
宋垣行至他的身旁,低声道:“他道他被一位郎君救了,这些物件或许都是那位郎君的。”
魏朗年抓着剑柄一转,剑鞘的另一面便出现在二人面前。
“不对。”魏朗年道,“此剑为前朝之剑。”
那剑鞘的背部刻着前朝国号。
这一发现倒是让宋垣起了兴趣,他上前一步,垂首端详那把剑。
“莫非是他盗来的?”魏朗年道。
宋垣摇了摇头。
无法得知此物从何而来,他便随手抓起一旁的书卷展开来看。
可那书卷上记载的不过是些无趣的小故事,像是平日里用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你们在做什么?”赵逐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魏朗年一惊,转首看见宋垣还拿着书卷站在那处。
来不及思考,他将宋垣拉到自己怀中,把那书卷塞到二人之间。
由于他背对着小门,高大的身影将那小小的书卷遮得严严实实。
“你们……”赵逐卿话语中带着惊讶,“可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魏朗年从那话中觉察出不对劲,他微一垂首,便看见宋垣轻轻颤动的羽睫。
他们二人相距太近,呼吸洒在彼此的颈间,惹得二人的脖颈皆是泛着红。
魏朗年忽然觉得这狭小的空间让原本微凉的空气变得燥热,他想同宋垣分开,但奈何那赵逐卿还站在门外。
“我……过会儿再来?”赵逐卿说着,缓步退了出去。
魏朗年这才从闷热的空气中回过神来,大惊失色地转头往外看去,但门外却已空无一人。
“完了!完了!”魏朗年放开搂着宋垣腰部的手,向后一跃,几乎是要和宋垣分开一丈之远,“他定是误会了!我得去向他解释!”
赵逐卿若是将此事告诉顾迎山或徐渊渟那便完了!
他魏朗年的一世英名皆完了!
宋垣伸手将那书卷扔了回去,面上还带着微红。
他一眼未看魏朗年,直直向外走去。
“若非有此事,又何必去解释?这一解释,倒成真的了。”宋垣淡淡道。
魏朗年立在那处,一时也不知是该去还是不该去。
他就愣了那么短短一瞬,残留的热气便又一次腾升而上,面颊被羞得通红。
若非是过于惹人遐想,他原本从不会在意这种事。以前在军营,和人搂一下抱一下实属常事,就算是同睡一张榻也无人在意,现在他却是因赵逐卿的一句话胆战心惊起来。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他害怕别人会误会于他,将他当成了异于常人之人,但再忆起刚才宋垣被自己环在怀中时不吵不闹算得上是乖顺的模样,他便又觉心中一软,反倒是无论自己如何,也害怕起宋垣会被人另眼相看,让其无端受了非议。
与赵逐卿和顾迎山分别之时,魏朗年特别注意了赵逐卿看向他们二人的眼神,倒是神色如常,未见异样。
或许他是并未在意此事。
虽是这样想着,但魏朗年还是不禁心虚,仓促地对那两人一笑,便迫不及待同宋垣往道观行去。
而在此期间,宋垣却是一言不发,引得魏朗年偷偷看了他几眼,只怕是这人因他所为而生了气。
可宋垣本就是不会将情绪显露于面的人,任他如何观察也是得不出个结论。
那倒不如直接开口询问。
“你生气了?”魏朗年问。
宋垣闻言疑惑地转过头,不解其意。
“方才我没想太多,是我冲动了。”魏朗年解释道,“若是让你扔了那书卷便罢,何至于让赵逐卿看了那场面。”
宋垣缓缓移开落在魏朗年脸上的目光,面上又是一冷,淡淡道:“嗯。”
这回应却是让魏朗年更为不知所措了,他解释了一番,怎感觉这人更为生气了?
“我当真不是故意的。”魏朗年道。
宋垣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你既是这般在意,那下次见到他再同他解释。”
他说这话的语气依旧淡漠,让魏朗年更加不明所以。
所以宋垣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他琢磨不清。
那立于翠竹前的小屋再次被推开门。
“你恐怕是累了吧?”魏朗年点亮油灯,用下巴指了指床榻,“去休息?”
宋垣却迟疑地摇了摇头:“还是你去榻上休息吧,我在那案边坐坐就行。”
“这怎么行?”魏朗年道,“你睡里边,我睡外边,睡得下。”
话音刚落,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事,便是觉得浑身似有些不自在。
宋垣那话的意思莫非是因此嫌弃他?
“同睡一张榻倒也正常。”魏朗年僵硬地笑了笑,“还是说,你是真有洁疾?”
“什么洁疾?”宋垣疑惑道。
“你那日不愿我帮你擦水,今日不愿我给你上药,还不愿同我睡在一张榻上,你这难道不是洁疾?”魏朗年故意这般说着,倒是未提方才那令二人局促之事。
宋垣呼出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十分郑重的决定,抬脚走到塌边,解开衣带。
他先魏朗年一步上了榻,便裹着被子侧过身背对着魏朗年躺下。
魏朗年见这场景,自己反倒是犹豫了。
这在平时再正常不过的事,在此时却是莫名带着些诡异。
他无心去想太多,抑或是不敢再想太多,只将衣袍往边上一扔,平躺在榻上。
桌上的灯并未熄灭,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魏朗年转过头看向宋垣的背影,烛光下,他的头发微微泛着金光,背部随着呼吸而动,也不知这人有没有睡着。
他继而也这般问了。
“你睡着了吗?”
那人呼吸极为明显地一滞,冷清的声音随之而来:“没有。”
“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何事?”
“之前让玉说那一段文字像是咒语,倒是让我忆起在大平郡的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魏朗年神神秘秘地说道:“传言在数百年前的大平郡外,有一座城,名唤巫地,正如它的名字那样,那座城是巫师之城,城内所住之人,皆是巫师,只是他们做尽了丧尽天良之事,后被皇帝所灭,从此这座城便不复存在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没了踪迹。”
“真的?”宋垣怀疑道。
“这不过是个故事,恐怕是谁编出来逗小孩子玩的。”魏朗年笑道。
“你骗我?”宋垣这才知其的意思,冷声道。
“我没骗你,真的有这个故事。”魏朗年笑得更开,“而那故事正巧就发生在前朝。”
宋垣没再答话,他知道魏朗年所指为何意。
他们在赵逐卿那院里发现了前朝的物件,而赵逐卿做的麻饼又恰巧同大平郡那老太所做的麻饼味道相似。这一切似乎都太过于凑巧了。
“你说说,那赵逐卿不会是去盗了巫师的墓吧?”魏朗年震惊地问道。
宋垣对此却是不认同:“他虽是奇怪,可我倒是认为他与此事无关。”
“为何?”魏朗年疑惑道。
“你莫非是忘了他在那小门前说的话?”
魏朗年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那时赵逐卿问他是否来得不是时候。
“他说的话与这有何干系?”
“你道他盗墓。倘若他真的盗墓,且与此事有关,那他看见我们在那屋里时,会那样问?还说他过会儿再来?”宋垣道,“他难道不该是阻拦我们?”
这便是说,那些物件就算是对赵逐卿很重要,他也并不在意会被人看了去。
在那屋中并没有藏有什么必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这话也不无道理,可魏朗年还是心中存疑。
他费力地思考了片刻,困意却席卷而来,让他不禁缓缓闭上了双眼,不一会儿,呼吸便平缓了下来。
听见身后没了动静,宋垣慢慢转过头,在察觉对方的确已经熟睡以后,才动作轻缓地转过身,和魏朗年一样平躺于榻上。
他微侧过眼,看见光影下,魏朗年俊朗的侧颜,目光徐徐从其额头划过直挺的鼻梁,他蓦地紧闭起双眼,将头转回。
无声地叹了口气,宋垣听见从窗外传入竹叶忽近忽远的刷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