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朗年怒气冲冲地带着宋垣在府内一处无人的墙角停下。
他此刻因徐慎为的那几句劝说彻底被激怒。
徐青予会成为这样的人与他们脱不了干系!现下发生这种事,舅舅最关心的居然是宋垣对徐青予的看法,还只会劝宋垣原谅,他能够想象到徐慎为在这十多年里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劝宋垣忍让,不然徐青予怎会这般变本加厉。
虚伪至极!
“你就不会反抗?你就不会和他说一个‘不’字?”魏朗年义愤填膺,“为什么还要帮他解释?你是不是巴不得有一天他会打死你!”
宋垣沉默着听魏朗年抱怨完,才淡淡道:“很多事情都没必要争个对错,太守与我有恩,我能尽自己所能让他心情舒畅些便好。”
“什么恩?”魏朗年抓住宋垣的手,“这个恩?”他又抓起宋垣被血染脏的衣裳,“还是这个恩?”
“你知道是什么。”宋垣从魏朗年手中抽出衣角,“如若不是因为他,我便不能活。”
“那你怎么不说若不是因为他,你便不会被徐青予这般对待?”魏朗年忿忿不平道,“十多年了,你在府里受的这些气,难道还不够你报恩?”
宋垣闻言轻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他对徐青予自然是有恨的,可这恨意如何也无法转到徐慎为身上去,即便徐慎为也曾严厉地罚过自己,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该,更知道自己会愧疚。
良久之后,魏朗年抬手解开衣带,冷着脸把自己的外袍披到宋垣身上,将其裹得严严实实。
宋垣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宽大的衣袍,侧首又见身旁这人衣着实在单薄,便抬手想将其从身上取下。
魏朗年抓住衣袍两侧,制止了宋垣的动作:“你这衣裳脏成这样,出去别把别人吓到了。”
他看见宋垣面上一怔,无奈地抓着其肩膀让人转过身。
魏朗年抬手解开宋垣的发带,帮他将头发整理好,又将发带绑了上去,这才拽着人出了府,动作干脆利落。
宋垣跟着他走过长街,见其对街边百姓投来的异样目光也不在乎,只不管不顾往前冲。
他能感觉到他还在生气。
魏朗年的步子实在太快,他又紧抓着宋垣的手,让其险些摔倒。
宋垣忍不住道:“你慢些,我跟不上。”
魏朗年制住脚步,回头问他:“怎么这时你不忍了?”
“魏朗年……”宋垣皱起眉头。
“忍得了一身伤,就忍不了稍微走快些?你还记得你手臂上的伤没好吗?你这样挨了打又知道了胡店家那事的真相?”魏朗年道。
宋垣没有说话,面对这样的质问他的确也答不上话。
“我早说和你一起来,你非是要逞能。”魏朗年抱怨,“我若是没能赶来,你今日便是要被他打死了。”
话虽这么说,但宋垣依然不认为魏朗年应该和他一起去,他们到先州郡来的目的本就是秘密,又怎能轻易让人看出了端倪。
在片刻沉默后,宋垣道:“徐青予与此事,并无关系。”
魏朗年打算离开的步子一顿。
“为何?”魏朗年问道。
“他承认得太快了。”宋垣沉声道,“若他当真与这大事有关,不该这般轻易地承认才对。”
此事已是闹得人尽皆知的地步,照常人来说,应该都会对此避之不及。
所以徐青予去那宅院许是另有目的。
魏朗年烦躁地蹙紧了眉,转身继续往前走去,说道:“先别管这事了,这几日还是先将你这伤养好再说。”
宋垣的伤倒是不只右手手掌那一处。因被徐青予拖拽,他浑身各处都被撞得淤青。
魏朗年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看着请来的医师慌慌张张给宋垣处理手上的伤口。
“伯父可有罚他?”徐渊渟转头问魏朗年。
“罚他?”魏朗年嗤笑,“舅舅忙着袒护他这儿子还来不及,怎有闲心罚他?”
“那可是就让他这样走了?”徐渊渟问。
“走了就走了,反正你弟弟也不在乎。”魏朗年把玩着剑,头也不抬。
徐渊渟不禁看了眼尽力保持平静的宋垣。
魏朗年从进院起便怒不可遏的原因,徐渊渟在此时也能猜测到了。
“你们知道了那玉韘是谁的吗?”徐渊渟不再继续刚才的话。
“除了徐青予,还能是何人?”魏朗年道。
“那他……”
“待我寻个缘由,亲自去撬开他的嘴。”魏朗年握紧手中的剑,恶狠狠地说道。
虽说徐青予知道事情真相的可能或许并不大,但至少他去过那院子,只要去过,便能发现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医师才将宋垣的手包扎好。
白布牢牢地缠在他的手上,颇有些像一个圆粽子。
“这伤口近些日子别碰水,郎君好生休养些时日,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碍了。”医师在走前开口嘱咐。
“多谢。”宋垣谢道。
“郎君不必言谢,郎君若能将这伤养好了,便是对小的最好的答谢。”医师笑着转身往宅院外走去,又回头对众人道,“诸位留步,留步。”
徐渊渟垂首看着宋垣衣裳上的血迹,轻声道:“久安去换身衣裳吧,再给撞伤的地方上些药。”
“你一个人能行吗?”魏朗年上下打量宋垣,“要不要我帮你?”
宋垣一顿,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向卧房行去:“不必。”
魏朗年看着宋垣远去的背影,说道:“他的确是有洁疾吧?”
“啊?”徐渊渟疑惑地转头看他。
“你不知道他有洁疾?”魏朗年问。
徐渊渟不明所以,直摇头:“没听说过。”
酒肆内,喻百川立于矮柜后,收过客官递来的钱。
“客官再来。”喻百川垂首轻笑,恭敬道。
那客官却是站在原地没动,连伸出的手也还保持着原样。
喻百川正觉奇怪,那只手却是忽然握上了他的手腕,在钳制之下,其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手背。
“喻店家。”客官一笑,那一嘴稀疏还带着黑点的牙齿便露了出来,“在下想邀喻店家至家中一坐,不知喻店家可否赏脸。”
喻百川闻言,那原本舒展的眉间一皱。
他明显是感到不适,但奈何面前这人为客,又不好开口指责。
正当他无计可施之时,另一人出现在客官的身旁。
“放手。”
客官闻言转过头,本是妄图出言回击的他在看清来人后却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放手。”那人见他没动,又一次说道。
客官谄笑着松开抓住喻百川的手,说道:“郎……郎君……近些日子,身子可好些了?”
徐青杉微一垂首,虽是冷淡,却也不失风度。
“好些了,劳烦关心。”
那客官见此状况,想来再待在这也只能是受人冷眼,便躬着身从一旁偷溜着跑了。
待那人离开后,喻百川才道:“听人说你遇到了那胡店家,手还被划伤了,不严重吧?”
如今胡店家杀人之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是徐青杉出手杀了凶手。
“不严重。”徐青杉笑道。
“这些日子身子不再痛了吧?”喻百川从矮柜后走出来,拉着徐青杉上上下下仔细看着,“过了这么久,你也不知道来。”
徐青杉在三月前染了重病,寻遍城中医师医治,也没见好。没想到在前不久,这病倒是自己慢慢好转了过来,他似从未生过此病一般,原是只能卧床,后竟是能跑跳如常。
“想见我?”徐青杉问。
他抬起手,旁若无人地抚上喻百川的面颊。
拇指指腹划过喻百川的眼下,见其微微一笑。
“若是见不到你,就是让我担心你的身体了。”喻百川道。
二人正说着,却忽然听见从酒肆外隐隐传来交谈声。
“那可是太守府上的郎君?见这模样,那病恐怕的确是好了。”
“好在他好了,我家弟弟还等着他来帮忙看病,只是求他看病的人太多,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哪得郎君赏脸哦。”
“可不是嘛,城中人得了病还是多得靠他,人家可是太守之子,乐善好施,城中名声极好的大善人,何人不该请他一瞧,再夸上一夸?”
“说得好听,不收钱财为百姓看病,现在却有闲心到酒肆吃酒,想来这善名可真是好得。”
也不知他们是否是故意,那交谈声竟是越来越大,全让徐青杉清晰地听了去。
“你别听他们胡说。”喻百川拉过徐青杉放在自己脸上的手,试图带他到内院去,“他们就是未得你帮助,便反过来指责你了。”
徐青杉却是站在那处没动,面上神色如常,对那些讽刺的话语置若罔闻。
“来时路上听见了不少这样的话。”徐青杉道。
喻百川轻声叹了口气:“城中这么多人,若是都要你一一帮来,何时才能到头啊……只要我知你心便好,别人如何想,是别人的事。”
喻百川所说的话徐青杉明白,他也一直知道,自己做不到人人满意。
徐青杉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谈论此事。
“久安今日来了府上,说是被青予用剑划伤……现在那府里已是闹翻天了。”徐青杉的脸上蒙上担忧。
“他……他去见青予了?”喻百川疑惑道,“他怎会去见青予?”
宋垣与徐青予相看两厌,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听见宋垣会去见徐青予便是让人觉得奇怪。
徐青杉缓缓摇头道:“说来也奇怪,久安和时朝这些日子似是常四处奔走,我先前在那胡店家宅院见了他们,今日他们就又是到府上去了,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喻百川一顿,迟疑道:“许是时朝对这城中不熟,让久安带着他四处逛呢。”
“真是随处逛逛也就算了。”徐青杉垂下眼眸,似是在思索,“可若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就不好了。”
“能有何麻烦事?”喻百川笑道,“你就这么关心你那几位弟弟,连他们每日每时做了什么都要知道不成?可莫要讨人嫌了。”
徐青杉闻言也忍不住乐了:“方才还在关心我,现在便是觉得我招嫌了?”
喻百川推着徐青杉到堂内角落坐下,应道:“可不是嘛,小心他们日后比起青予更是厌烦你了。”
徐青杉对他的玩笑话也不介意,只将手肘放在案上,抬手撑着下巴,侧过脸,笑容满面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直到喻百川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就要垂下头去。
“我今日来也不是为了要同你打趣。”徐青杉终于开口。
喻百川的眼中闪过疑惑。
“今日风佑见了我,说是要我邀你去那狩猎会。”徐青杉道。
“邀我?”喻百川伸手指向自己,疑惑更甚。
先州郡历来一年会举办两次狩猎会,由先州郡都尉邹迠主办,为的是从中挑选出习武之才举荐给皇上。
可喻百川何曾习过武?就是让他杀鸡也是难的,如何能打来猎?
“平日里别人说什么,你都能品出个味儿来,现在倒是听不懂这话中的意思了。”徐青杉无奈道。
喻百川眼眸一动,沉思片刻后,豁然开朗:“他可是要请霜儿去?”
徐青杉缓缓点了头。
“他既要请,那为何不自己来?平常无事也要往这跑,现在倒是不敢来了?”喻百川问道。
“说是怕被拒了,心里会难受呢。”徐青杉顿了顿,道,“父亲让青予也去,想让他到京师去做官。”
“太守这意思,是要赶他走了?”喻百川猜测道。
徐青杉道:“青予这些天来越发放纵了,闹出了不少事,父亲也是想让他去京师磨磨性子。”
他自然是不希望自家弟弟到太远的地方去,可这弟弟实在不好管教,徐慎为出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
“郎君,酒。”
如细雨一般轻巧的声音响起,让二人不由抬首看去。
来人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即便身着粗布衣裳,也能看出其样貌不凡,只是她始终低着头,看似羞怯。
“多谢尹姑娘。”徐青杉道。
“郎君不必言谢。”尹霜草草应了话,转身便走。
见那人如逃一般走了,徐青杉忍不住道:“她来这处也有不少时日了吧,怎还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也不知那时她是如何能将自己赎出来的……”
喻百川听见这话却是有些不悦:“你可不许这样说她,霜儿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