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嫂端着食盘出去，正碰见顾先生过来，她皱眉摆手，示意白秋心情不好。

顾弈清点头，打开碗上的盖，饭菜只略动了动，他叹气，白秋难过到这种地步，连饭都吃不下去、

顾弈清伸手，把鸡汤拿过来，让君嫂去休息。

正屋是个四方屋子，木质折叠屏风中间隔开，里面是床，外面是桌椅，白秋站在桌后，正在磨墨，阿南满脸担心地劝说：“小姐，你刚受伤，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

黝黑泛紫的墨条在砚台中飘出有规律的摩擦声，白秋没说话，神游天外的模样，上身微前倾，鬓角乱发荡到鼻尖上，从侧面望过去，像是流了一行黑色的泪珠。

天色越来越黑，几点星星坠在上面，墙外传来“梆梆”敲更声：“天干地燥小心火烛……”声音拖得长长的，在半空中形成个睡网，落下罩在人的身上，引得没睡的人睡意更浓——除了白秋。

阿南心中琢磨，不知顾先生休息没有，若是没有，请他来劝劝小姐？小姐听他的话。

说曹操曹操到。

敲门声伴着顾先生让人安心的声音：“白秋？”

阿南欢喜地走过去开门：“先生，小姐还没睡，医生说让她多休息，她也不听。”

白秋无奈道：“阿南，你要告状，也别当面告啊。”

阿南笑道：“小姐教我，背后告状不好，那么，我就当面说。”说完，想到君嫂的吩咐，眼睛在小姐和顾先生中间转了两圈，笑嘻嘻道：“天晚了，小姐，你说得对，我该回去休息了，我走了。”脸上的笑容，像个保媒拉纤的媒婆，因为年轻，看起来并不讨厌。

顾弈清改变主意，没进去，只站在门口，把鸡汤放在门边柜子上：“伤口疼不疼？”

白秋摇头：“不疼。”从梨君走后，她脑子里总想着从前和梨君在玫红班相依为命的一幕幕，心像缺了一块似的，空落落，嘴上和顾弈清说的话，根本就没往脑子里去——魂不守舍。

黄色灯光斜照在她的脸上，憔悴得如同半干枯的丁香花。

真是没办法，怎么这么重情重义？

顾弈清拿着鸡汤走到白秋对面，叹息道：“就是吃不下饭，对不对？”灯光下，他锋锐的轮廓变得柔和，无奈的笑容让白秋心中怦然。

灯光下的顾弈清更让人觉得安全，仿佛什么话都能对他说，什么他都能理解。

白秋低头脉脉：“梨君离开，我心里空荡荡的，吃不下。”像只幼猫糯糯眨眼，天真无邪。

这才是白秋吧？冷淡平静不过是她的保护色，真正的她，只是个眨巴着眼会为了好友离去伤心，会害怕不被喜爱的女孩。

顾弈清坐下，笑道：“吃不下，那就不吃。这样，我给你变手影，怎么样？”

“手影？”

“嘘……先关灯。”顾弈清用手虚掩嘴唇，调皮地眨眼：“别说话。”

白秋坐着没动，眼睛紧跟他移动，心中紧张，又带些不想承认的兴奋。

屋里的灯全都关掉，只有桌上台灯还亮着，桌面上有个小小的碗状灯晕，圆圆得如猫儿的眼睛，一晃一晃又一晃。

男人的两只手，带着数道伤疤的两只手在灯晕下灵活转动，雪白的墙壁上随之出现物体的影子。

白秋在神秘的氛围中，悄悄问道：“这是什么？”

顾弈清的声音也低低地： “这是只虎崽，虎妈妈去觅食，他等急了，就从洞里出来，他啊，左顾右盼，要去找妈妈……”

白秋上身忍不住向桌上倾，对着顾弈清黑暗中灼亮的眼睛问道：“那个是什么？”

白秋静静听顾弈清的声音：“是另外一只小老虎，他也出来找妈妈……”黑暗让他的声音神秘而强大，仿若有点石成金的力量。

她的心神被顾弈清的话引动，无知觉地步入他描述的神秘王国，喃喃问道：“他们两个会怎么样呢？”

猛地，灯影下的双手大幅度动起来，伴随男子提高的声音：“呜……呜……”墙上的影子变得扭曲，光影嘈杂起来。

白秋着急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他们两个在争斗，老虎和老虎之间的争斗！”

“他们只是虎崽，为什么斗起来？！”他们应该一起找妈妈！

“但谁叫他们是老虎呢？”顾弈清笑望向白秋：“白秋不高兴？”

白秋抿唇，她自己都纳闷，自己会不高兴，仅仅只为了一个小故事。

“那，白秋想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水眸睁得圆溜溜，白秋没明白他的意思。

“白秋不喜欢我讲的手影故事，那么，白秋自己讲，好不好？”

“讲出你想要的故事。”

大灰狼诱惑小红帽开门，打开心门。

自己讲故事？

白秋仿若被迷惑，纤细的手指探到灯影中。

顾弈清的声音越发低，在黑暗中如涟漪般散开，漾到白秋耳边，耳朵痒痒的：“手指交叠在一起，不，不要全叠，那样不好看，先食指交叠在一起，这是老虎的小身体……你看墙上……”

白秋惊喜地要叫出来，墙上又出现个小虎崽，非常小，还没满月的虎崽怯怯地伸出脑袋来：“弈清，那是我的虎崽，是不是？”

“没错，白秋就是另外一只小虎崽，然后呢，白秋不想和我的虎崽打架，白秋想怎么样？”

白秋两只手形成小虎崽的影子，做出和善的表示：“我们一起，去找妈妈，好不好？”迟疑着，用自己的手碰碰对方的手，又迅速弹开，但那种温暖的感觉萦绕心底，让白秋忍不住红脸，好在黄色灯光下，看不出来。

“那去哪里找呢？去高山？去河流？去湖泊？”说着，顾弈清便用手做出高山河流湖泊的形状来。

“也可能是森林草地和洞穴？”白秋忍不住笑起来，掌心紧贴，纤长的手指竖起来，微微抖动，影子印在墙上就是森林，是她自己做出来的森林。白秋动动左手，又动动右手，墙上影子随之而动。

顾弈清配合她，左手平摊，右手划圈：“这就是洞穴。”

“两只穿过森林……”虎崽直直走过去，碰到顾弈清的湖泊。

“游过去，但是湖底有水草。”顾弈清顺着白秋的话往下说。

白秋用左手表示水草，拉着圆头圆脑的虎崽向下坠，无意中，手指触碰到掌心，掌心痒痒地，她“噗嗤”笑出来。

顾弈清也跟着笑起来。

屋里只有一盏台灯，但感觉暖融融的。

今夜，君嫂和阿南都住在纺织胡同，姨甥两人两张单人床，并排摆在北屋。

月光透过窗户照到阿南枕头上，她不喜欢光，翻了个身，又忍不住侧耳听，正屋隐约仍有声音传来。

阿南悄声道“君姨，睡着了？”

“好好睡觉。”

“嗯。”可心中有事，翻来覆去三四趟，阿南还是忍不住问道：“君姨，小姐以后就是顾太太了吗？”

君姨没出声。

睡着了？阿南自觉无趣，用手帕盖住眼睛，迷迷糊糊睡去了。

手影戏玩了一个多小时，鸡汤到底没喝，晚上吃凉鸡汤，对胃不好，顾弈清只能带着鸡汤离开。

把顾弈清送出去后，白秋扎到床上，新被褥白天刚晒完，现在还有股日光气息，带着太阳的心跳，扑通扑通，和白秋的心跳一样鲜活。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玫红班里，又不是没见过恋爱的倌人，白秋在枕头底下掏摸，拿出一面闪青光的小靶镜。

“咔”地旋开床头灯，灯光下，迫不及待地照起来，镜中的女子眉目丰润，仿佛是白秋不认识的人，太漂亮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白秋迅速把靶镜盖住，她对弈清……她没把弈清当成亲人，而是把他当成男人，不悔仲子逾我墙的男人？想要成为他的枕边人？

白秋有些恐惧，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情感。

那么，弈清呢？他对自己是什么样的？

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