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慕殊梳洗完毕后扔下一句“早膳去揽月殿吃”便撒腿往出跑,谁喊都拦不住,一溜烟跑就没影了。
揽月殿——
谢知琮盯着对面狼吞虎咽的慕殊屡次欲言又止,昨夜他回到卧房后始终无法静下心绪——他曾经一度认为当年的那场大战重创魔族,魔尊陨世连他的拥趸也四散溃逃不见踪迹,三界或许能够得到片刻的喘息之机……
却不想短短两百年他们便卷土重来,隐匿在凡界犹同烧不尽的野火,见风则长,一眨眼便催生成滔天的烈焰。
谢知琮与慕殊的判断一样,他们与魔物打了太多次交道,只消一眼便明了,傍晚那处院落中所藏匿的的的确确是一只嗜血的魔物。
可魔物又怎会平白无故出现在龙脉汇聚的紫禁城中?
还有夜半闯入他房间里的那个人,什么也没做只留下那双带血的脚印,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想要借此威胁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吗?
想来并非这么简单。
魔族天生嗜血好杀,断没有眼睁睁放走到手的猎物的道理,可昨日井底的那只却并未将院中的活口赶尽杀绝,这绝非它的仁慈,想必是被什么东西禁锢在了井底,否则不会轻易停止杀戮……
还有昨夜那个人,分明就是前来灭口的,只是不知道他与那魔物究竟有何联系?
谢知琮疑虑重重却碍于身旁还坐着汝信不得开口,遂目光沉沉盯着慕殊,见他吃得差不多便开口道:“殿下可吃好了?陪臣去御花园转转怎么样?”
慕殊原本还瞄上了餐盘中一道乳酪玉兔糕,闻言只得悻悻放下筷子,他昨夜放了谢知琮鸽子,今早一见这人乌黑的脸色便无端矮了半截,烦人!
“诶好那咱们这就走吧。”
在宫里向来横着走的太子殿下挥退了侍从,主动推着轮椅出了殿门。
宫道上并不见多少宫人,慕殊专挑着僻静的小路七拐八弯到了一处凉亭,四下看看并未瞧见其他人影,这才放心开口问道:
“昨夜你叫我究竟何事?我一时睡昏了头,忘了时辰。”
他并未把自己昨晚遇到魔物缠身的事情告诉谢知琮,毕竟谢知琮一介凡人认不认得魔物还两说呢。
“看来太子殿下睡眠质量确是不错。”谢知琮也不细究他为何爽约,呛了他一句纯当解气。
反观慕殊,听到这一句登时被梗得一脸菜色。
“……”
啧,这人不能处,怎么还打蛇随棍上?
“先不说这个,我听浵凤宫的侍卫说昨晚夜半你来找过,是出什么事了?”
“确实有件事情比较蹊跷。”谢知琮抬眸看了眼慕殊,他知道对面壳子里装的是袭荣,可袭荣却当他是个凡人,那么凡人小孩遇到昨晚的事该是何反应才算正常呢?
谢知琮想不出来,若真让他装作恐惧颤抖的模样……
莫说他装不装得出,即便演出来也得看袭荣愿不愿意信了。
演戏这事没人能精得过他。
权衡之下谢知琮还是将昨晚那人闯入房中,听到他说话后又翻窗逃走的事一一告知给了慕殊。那对血脚印已经被他擦去,否则被汝信或是晨间收拾房间的宫人们看到兴许会将事情闹大。
兴许正是怕事情败露不好收拾,所以那人夜半三更前来灭口,而谢知琮和慕殊掌握到的信息少之又少,现下闹大了事情打草惊蛇反倒麻烦。
此时此刻,他们两边倒都不希望这件事被太多人知晓。
“有件事我没想清楚,”谢知琮随意摆弄着手边伸进亭中的一根桃枝,娇嫩的粉瓣反将他的眉目衬得越发凌厉凛然,只听他说:
“紫禁城素来是人间气运大盛之所,真龙之气盘踞于此寻常妖魔无不畏惧忌惮,我想不通怎会有魔物愚蠢至极选择在这里行凶?”
“天子气运便足以冲煞魔物,这无异于火中取栗自损道行。”
慕殊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也恰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地方。
凡物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皇城龙气之于邪祟魔物便如同烈火之于寒冰,若只是为了捕食血肉没道理放着珍馐玉食不下手却偏偏要跑到虎口里来拔牙……
“除非,这魔物的目的并不在于捕食。”
谢知琮的心中有了一分猜测。
“倘若是有人驱使它留在皇城那便说的通了,当我们撞破这个秘密却安然无恙地离开后,他自然就急了,灭口只能说是迟早的事。”
慕殊接着他的话说道。
“可他是通过何种方法将这魔物囚禁于此?又想要这魔物帮他去做什么呢?”
慕殊摇摇头,他们知道的信息太少了,眼下这些完全都是他们二人的猜测,仅凭这些是没有办法揪出幕后之人的。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他这次没有得手,可难保不会有下一次,这才是最棘手的。况且看昨晚的情形,他怕是已经得手了。”
谢知琮沉声说道,眼底黑沉似有浓云汇聚。
想到那双带血的鞋印,慕殊心下登时一沉,他看向谢知琮,从他眼底看到了同样凝重的神色——
“那几个宫女太监只怕已经遭遇不测了。”
思及此,慕殊的后背爬上一阵战栗的寒芒。
春日艳阳暖融,隐秘的宫道深处突然起了一阵大风,狂风鼓动亭外纤细的桃枝令其发出不堪摇乱将被摧折的脆响,桃花纷落,碧水生波。
“要起风了。”
疾风无形,却早已在青萍之末显露出了端倪。
*
心知幕后之人未能得手必定要再找机会,慕殊原想将计就计让寝殿的巡防假意松散下来好来个引蛇出洞瓮中捉鳖,但以他和谢知琮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恐怕没等捉到人就先让干掉了……
罢了罢了敌暗我明只能先静观其变再找对策了,除魔事大但也得先有命在。
“加强寝殿守卫,一旦发现异常让小李子过来喊我,切忌冲动行事。”
谢知琮仍有些不放心地提醒慕殊,他深知慕殊的秉性,往往都是嘴上答应的好好的临到头了却不知道要怎么变卦。
从前他能仗着艺高人胆大肆意妄为,而今到了凡界,肉体凡胎自当谨小慎微小心行事。
慕殊也知道自己有这毛病,脑袋上下点了两下权当记下了,二人商议完毕后便分道扬镳。
接下来一连几日始终风平浪静无事发生,慕殊并不认为这是对方饲魔的事情败露后逃之夭夭销声匿迹了,这看似平静水面上实际已经泛起了层层波澜——
是夜,丑时三刻正是万籁俱寂,妖魔横行的大好时间。
白日里繁华喧闹的皇城街巷里,鬼影幢幢,阴气逼人,饶是被龙气笼罩着的紫禁城四周,也出现了不少探头窥伺的孤魂厉鬼,凶煞邪魔。
这日很不巧,正是人界阳气衰弱,阴鬼之气肆虐人间的“好”日子——上巳(sì)节。
古语有云:时上巳,阴邪返阳,鬼气易傍身,秉兰草沐兰汤,拂邪祟正心静气。——《泛语古则·兰礼篇》【注.】
三月初三,正是人间上巳节,邪魔阴秽之物借机可返阳间数日之久。
居于阴气浓重之地、阳火衰微的凡人最易惹“鬼”上身,轻则痨病不断,重则久病不愈撒手人寰……为了避祸承瑞,凡人在这几天里兴以兰草涂抹身体、在身上绑扎兰草以及沐浴兰汤来扫除邪秽之气,千百年来的老传统一直延续至今,未有断绝。
而今,又一个上巳节悄声而至。
清钟空响长街,百里皇都入了夜便悄寂无声,鬼祟穿行而过,若有人身怀天眼神通便可察觉,群魔乱舞,天地失色。
居于浵凤宫太子殿的慕殊浑然未觉,被龙气阻隔着的他顶多感受到些微阴寒之气,裹紧了被褥翻个身,睡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然而,麻烦一向是不请自来,这次也是颇为主动地找上了门来。
随着月至中天,一抹寻常人难以瞧见的污浊黑气顺着走廊徘徊着,逡巡着,所过之处草木颓萎,花叶凋败,在鹅黄柳绿之间徒留一地焦枯凋敝之色。
那黑气在太子殿前游曳片刻,随即顺着门缝滑进了慕殊的寝宫,门外看守的宫女只觉一阵阴风拂面掠过,抻紧了衣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黑气进了寝殿便大肆膨胀,犹如吸足了水的黑色海藻,不过片刻便充斥了整间卧房。
黑云压顶,浓郁到泛着幽光的黑暗之下,是慕殊恬静的睡颜,均匀而浅淡的呼吸打在忽而贴近的黑气之上,吹拂出波样的纹路……
良久,静谧的室内响起一声轻蔑的呵声,
“嗤,奶娃娃。”
床头矮几上的残烛早在黑气贴近时便已经被阴风吹灭,此时烛芯上的余烟袅袅升起,屋内除了均匀的呼吸声,落针可闻。
“嗯……”
兴许是被那贴着脸的阴气给冻着了,慕殊不耐地裹紧了绒被,哼唧了两声,眼皮子颤了颤像是马上要从睡梦中醒来。
呼——
那团黑气似有不甘地盘桓了片刻,消散了个无影无踪。
黑气离开没多大一会儿,窗外大风乍起,吹得门前的树枝噼里啪啦拍打着窗扇,床上本该熟睡的人悄无声息地睁开了双眼,神色清明。
呵,今晚还真是热闹!
慕殊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地里三番四次地搞鬼,太岁头上动土,只怕露出了狐狸尾巴还在暗地里沾沾自喜呢!
想起那团阴寒的黑气,慕殊心下笃定,那东西不日还会再来。
毕竟对于它们那等修炼邪功不入流的妖魔来说,身怀龙气的孩子简直就是提升修为的仙丹妙药……
这般想着他往枕头上一倒,眼一闭,不过片刻便露出了熟睡时的模样——装睡是门技术,他可不要太熟练。
“这可不是我先斩后奏不告诉你谢知琮,实在是‘客人’太多分身乏术啊!”
慕殊嘟囔着翻了个身,静待来客,粉嫩的脸蛋睡得红扑扑,时不时佯装睡梦中嗫喏几声,就差没把“欢迎光临”几个大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不出慕殊所料,没有半盏茶的功夫窗外便又有了动静。
只见本该被月色映透的窗纸蓦地一暗,随之而来的屋内也仿佛连空气都变得腥臭污浊起来。
可算来了!
这次这个没像方才那团黑气一般畏畏缩缩,来得光明正大,那“咚咚”的脚步声是恨不得把地板砖给踏穿。
慕殊闭着眼睛仔细听着“来人”的动静,安静的空间里那东西一步步靠近床边。
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慕殊总觉得它的目光怨恨地捥着他的脸,恶臭森冷的气息吹在他脖子上,总觉得下一秒它那沾着碎肉的獠牙就要啃断他的脖子……
“叩、叩、叩。”慕殊的脊背汗毛倒竖起来——有什么东西不知何时藏在了他的床下,此刻正有规律地击打着他身下的床板。
慕殊板直地躺平在床上一动不动,后脖颈处的冷汗顺着毛孔细细密密往外冒。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又窜去他床底下了?!
就在慕殊暗暗咬牙想着怎么对付眼下不请自来的这位“贵客”时,那敲击又开始了,一下一下砸着他的床板,那动静就算隔着一层厚厚的木板也仿佛是在直击他的脊梁骨,敲得他后背发麻……
等等。
慕殊脑中白光一闪才觉察出不对劲来。
那东西这会儿分明还立在床前,它腐臭的气息隔着被子都能闻得见,那带刺的眼神扎在他的脸上,一瞬也没离开过——
那么,现在藏在他床下的又是谁呢……
“叩——”
“叩————”
“叩……”
拍床板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像是终于不耐烦了,力气大到慕殊都开始怀疑下一秒它是不是就要掀翻他的床铺跳到他面前来。
若真要这样那不好意思了,头顶已经站了一个,想贴脸麻烦拿个号后面排队去。
慕殊惊吓之余不忘在心底吐槽,他是什么香饽饽吗都赶在今天晚上来光顾,真是受宠若惊。
一面是紧盯着你要把你活刮了一样的死亡凝视,一面是要把你床拆了再把你也拆了的敲床板的声音。
慕殊紧闭着眼睛脑内的弦紧绷成一条线,接下来怎么办,这些东西没有离开的打算,他难道还要一直这么装睡下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注】关于文中的那个《泛语古则》是作者自己脑洞大开瞎编的,实际是没有这么一本古籍的。
对于上巳节,百度上的定义是:古人用以招魂续魄,拂阴避祸的节日。在这一天,人们会将兰草佩戴在身上或者挂在门前,更有百姓三三两两结伴沐浴兰汤,以洗褪身上邪秽,得来福兆。
这里用在文中是稍微更改之后的设定,将它与“中元节”一并归为凡间的鬼节。
总结下来就是——瞎编的,切勿考究~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