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空没有想过傲雪剑有一日会重回他掌中，正如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到碧幽谷，师父还会重新认他这个徒弟。
这美好得像梦一样，前世哪怕在梦中，他也从未有如此过分的奢望。
可这一切现在都真实地发生了，不是梦幻泡影，是真的。
莲空只觉得这是上天恩赐，他极其感激，握着剑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眼前迅速掠过了重逢以前的种种细节，还没开口喉头先哽咽了。
他真的有一位好师父，如那判官说的一样，他并不冷血无情，也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淡漠、无动于衷，他默默做了很多，尽在不言中，是自己这个不肖徒弟从前未曾发觉，也没有好好珍惜。
如今上苍给了他这个机会，他重生了——其实准确地说，是清夜悬给了他这个机会，以他的血奉为牺牲，才让莲空有幸捡回一条命，重活一世，自然要有些长进才是。莲空在心中暗自发誓，他这次一定不会再辜负师父了。
他会当个孝顺徒弟，再也不违逆师父的意思，再也不离开师父身边。
清夜悬面容沉静，淡淡道：“拿好了，别再丢了。以后同别人比试就不必再用树枝了，怪寒碜的。”
“嗯。”莲空嗓音微哑，眼角不知为何有些泛酸，他重重点头，“弟子一定好好保存，不丢师父的脸。”
清夜悬看着他，心道，从前给他丢的人也不少。
“嗯。”他浅浅点了下头，垂目道，“去吧。”
莲空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抱着剑往外走，还没踏出殿外，忽然又原路折返了回来。
清夜悬还立在原地，眉梢微微一动，淡声问：“又怎么了？”
“师父。”莲空看了眼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试探着问道，“我，我今天能留在您这儿睡么？”
“……”
清夜悬抬袖间将剑阁的门关上了，闻言目光轻轻一凝，他转过脸来，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
其实莲空小时候也时而会留在清夜悬殿中睡觉，一开始是惩罚，因为他性子太过顽劣，清夜悬罚他在外殿跪着，但莲空哪能跪得了一整夜，跪着跪着反倒在外殿睡着了。
那是他很小很小发生的事情了。莲空刚到碧幽谷时，同清夜悬的关系并不近，后来慢慢亲了起来，不是因为罚跪之事，他也会黏着人，要留在师父殿中睡——尤其在因为什么事要躲着红鲤鱼精和白鹤仙子的时候，就更是拿清夜悬这里当个避难所，说什么也不肯走。
莲花不讲规矩，实在放肆，但这也有清夜悬这个没作为的师父纵出来的结果。
莲空如今没有小时候那么放肆了，但还是直白地提出这样要求，因为他觉得师父应该不会拒绝他。
就拿重逢之后清夜悬的态度来说，虽然莲空战战兢兢，生怕哪里得罪了师父，但不得不说，清夜悬大多时候仍是温柔包容的。
“我……”莲空卡了下壳，结结巴巴道，“有几日没有见到师父了，我有些想您。”
清夜悬眸光动了一下，漆黑的眸子深湖似的，如同水波轻漾，涟漪散开，袖中的手掌不自觉地合拢，轻轻握了一下，他没有说话。
莲空没得到回答，又眼巴巴地问：“师父，行么？”
“不行。”清夜悬回过神，才道。
莲空没想到会得到拒绝的回答，整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为什么啊？”少年的眉头蹙了起来，整张脸上都是毫不作伪的、明晃晃的委屈之色。
清夜悬抬眸瞥了他一眼：“你还是三岁小孩儿么？睡觉也要大人陪着？”
“……”
莲空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是怕一个人睡觉，也不是需要人哄着睡。
他就是……
重逢之后，每一次他都更能体会到师父的好，他既对从前的事感到愧疚，想要弥补，又想要珍惜眼前，想要时时刻刻都跟在师父身边，不离开。
这么说来，心性倒真往回倒退了，成了个三岁小孩儿。
他本来以为师父会答应他的，这么点小要求，也不过分吧？他小时候经常睡在师父殿中的。
莲空挣扎了一下，低声下气地跟清夜悬打商量：“师父，我就占一个床脚，不会吵到您休息的……那不然，我，我睡地下行么？”
不论他怎么说，清夜悬这次却是态度坚定，就是不行。
莲空很沮丧。
“你这么大了，也有自己的房间，该自己睡。”
莲空只好抱着剑行了个礼，说：“那师父您早点休息。”
清夜悬“嗯”了一声，看着少年负剑往外走，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之中，瞧不真切了，他方才回身慢慢往内殿中走去。
——“我有些想您。”
轻轻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室内，反复回响在他耳边，少年的声音朗润，带着轻轻的鼻音，无辜又天真，全然不自知的、直勾勾的剖白。
那是莲空的声音，可也不是。
清夜悬闭目打坐，青衣疏影，不染尘俗，如同座上神像，眉间淡漠悲悯。
可是心肺之间却如激流涌荡，整个人整个人是静的，却又如同身处狂浪怒涛之中，神识震震不休。
良久，他松开方才不自知攥紧的掌心，抬手轻轻拭了下唇角，垂眸望着自己掌中一片刺目的鲜红，沉默不语。
*
是夜。
莲空没能睡着。
也许是下午睡了太久，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缘由，他此刻躺在床上，睁开的眸子里一片清明，毫无困倦之意。
翻来覆去，也没能入睡，莲空还在想着被清夜悬拒绝的事情。
委屈，反正就是委屈。
他可真是被从小惯到大的，不管是清夜悬，还是彤鲤和洁鹤，哪怕是后来的谛麟，其实都很纵容他。是以，他被养成了个特别任性放纵的性子。
叛离师门是他做过最大的一件事，这种事，饶是莲空也知道没有转圜余地，所以这么多年从未妄图回到碧幽谷。
可除此之外呢？其余皆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既然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莲空那肆无忌惮的性子又上来了。他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傲雪剑在案上散发出冷银色的光芒，莲空顺手捞过了它，负剑往外走——因为这是师父还给他的，他现在走到哪儿，也想带着这把剑，片刻不离身。
莲空还是觉得委屈。
他只是想待在师父身边而已。
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他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披着夜色一路来到了清夜悬的居所殿外，他徘徊了一下，才伸手叩了门。
就是因为他觉得留宿一夜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被拒绝了才更委屈。
但随即，又有些别的念头悄然而生。莲空转念一想，前世师父分明说过“踏出一步，便不许再回来”、“再不见他”这种重话，但现如今不也还是来见他，带他回来了吗？
既然师父连那种事都可以宽容大度地不计较，那这种小事，应该更不会同他计较的吧？
这么想着，他又放肆了。
叩了几下无人应答，莲空便伸手推开了殿门，不请自来地往里走去。他心想，反正师父现在应该已经睡了，不会知道他偷摸过来了，至于明天发现了，总归也不会重罚他的吧？
他放轻了脚步，往内殿里走，果然在榻上看见了那抹青影。
他师父是德高望重的神君，从来从容不迫，一丝不苟，连睡觉休息的时候，都是和衣而卧，端庄自持。
莲空正在犹豫自己是在床沿找个角落猫着，还是来都来了，就更放肆一点，直接爬到师父的床上一起睡算了——反正小时候也不是没睡过。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他趴在床边，觉得只要待在师父身边，就感到很安心。
他看着榻上的人，觉得内心极其安定，好像胸口原本是空的，现在却被某种轻盈柔软、又温暖的东西填满了。
莲空看着看着，心想，师父长得真好看。
清夜悬确实生得是好看，眉目如画，凤凰一族是神禽，本就出身高贵，色彩艳丽，清夜悬其实五官长得也很浓丽，只不过身上那股凄清冷淡的气质太过强烈，把这股浓艳感冲淡了，变成一缕不落进人间的渺渺仙气。
莲空以前也知道师父长得好，凤凰一族也从没出过丑八怪，从来都是色相出众的族类，可是他从前没这么仔细地端详过师父的脸，如今才发现。
怪不得他从来南征北战时，在人间见过不少供奉他师父的庙宇宫观。当时莲空还纳闷，他师父什么实职都不领，其实根本不管人间的事，为什么这么多人供奉？
大抵是因为长得好看吧，神像也塑得漂亮。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他趴在床头，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下，跟他师父的距离近在咫尺，好像很新奇，又很专注地看着榻上的人。
莲空忽然想，他生得也不差。
哪怕在灵山的时候，都还没长开，就有人夸他是个美人胚子了。
他想，在容貌上，他应该也没给师父丢脸，让师父蒙羞吧。
莲空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就弯了弯眼睛。可是这个笑容还没落实，他的目光就忽然一凝。
清夜悬躺在榻上，眉心有一道紧蹙的痕迹，慢慢加深，竟是露出了痛苦之色。
噩梦？莲空愣了下，下意识就伸手想拂去师父眉间的褶皱，他师父这样造化深厚、德高望重的神君，也会做噩梦吗？
可是他的指尖刚刚触上去，清夜悬整个人都颤了下。莲空随即发现，不是噩梦。
萦绕在他师父眉间的，分明是一股魔气。
如有实质，浓郁鲜活。
怎么会这样？
刹那间，莲空脑中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没想，傲雪剑直接出鞘，如一道银尘，挟着风，一剑斩了过去。
他完全凭借本能，想斩碎清夜悬身上的魔气。
可是没能做到——莲空现在没有灵力，本就力量微薄，更何况那魔气甚为浓重，不仅是纠缠在清夜悬身上，简直是以他为养分，要和他要融为一体了！
这一剑动静挺大，没能斩碎魔气，倒是将人惊醒了。
傲雪剑深深契进了墙里，清夜悬抬眸看了一眼，开口时声音极沉：“你怎么来了？”
他身上丝丝缕缕的魔气简直要沸反盈天，成百上千倍地涌动起来。莲空扑上去，握住他的手焦急道：“师父，您身上怎么会有魔气？是、是那天在山洞中杀那魔兽时受到反噬了吗？您……”
清夜悬脑中的声音一道道响起，简直快要炸裂开。一边是少年急切的追问，另一边是心魔入骨的折磨。
——“我有些想您。”
——“师父，我很想您。”
——“师父……”
清夜悬紧蹙着眉，鬓角湿了一片，嘴唇上血色嫣红，从齿关中挤出了两个字：“……出去。”
“师父！”
“谁让你进来的？”清夜悬拢在袖中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下，寒声道，“滚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心魔：难道我不是受欢迎的助攻吗？拿剑砍我？？？我祝你们一百章也不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