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后海的街上，距离上次到这里来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是我第一次来北京，在学校办完毕业的离校手续后就坐上了通往北京的火车来找我当时的女朋友。没能赶上预定好的卧铺票，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硬座去的。火车真的是很难坐，我最为恐惧的交通工具，没有之一。读大学时候的每个寒暑假我都会坐火车往返于学校和家乡这两个目的地。经过二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人总是会蒙上一层洗不掉的油，车厢之间的水龙头永远黏腻，不时还会传来一阵阵的泡面混合着尿骚的，令人发呕的气味。
我第一次只坐火车是春运返乡的坐票，去之前还憧憬着和同学们对坐长谈，幻想着开往家乡日夜不停的长途火车上处处洋溢着的欢声笑语哩。只可惜长达5个小时的候车时间，和开门那一霎那，如逃难般的疯狂涌入的人流，首先就把我的梦击碎了。坐下后，过道上乌泱泱的全是人，每到一个站竟然还能有源源不断的人上得来。大家都衣服摩挲着衣服，动弹不得，但吆喝着瓜子、花生、矿泉水的阿姨有着丰富的斗争经验，要过路时，就见缝插针的安排站位，让一些挤进座位中间的缝隙里紧贴着餐桌，让那些看起来身轻如燕的人，踩在座位边边的一个小角上，手搭着行李架，像花果山的猴子一样挂来挂去。遇到实在让不开的时候她就直接用蛮力冲开肉盾，碾过七七八八的脚掌，像小时候走山路时坐的蹦蹦车一样，上下颠簸。艰难行进中，竟有一种逆风飞翔的悲壮之感，不过就再也没看到餐车的身影了。
久坐以后，全身僵直，麻木渐渐附着了酸痛，血流瘀滞，双腿肿胀，挤压综合征初期症状开始显现，但任凭抗利尿激素如何亢进分泌，都不能阻止随时都会喷发的尿意。腰骶向下传送的正反馈机制也在不停挤压着粪便，幸好我坚韧的括约肌守住了最后一道关卡。
终于我们班的一个男同学，自告奋勇的要带领我们穿过荆棘，去解决燃眉之急。我看看天上地下横七竖八，手□□错的人堆便惊叹到，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但只见他一夫当先，高高低低、连滚带爬的，踩着几个人就过去了，这些被踩到的人一开始还有些愠怒，但因为看看周围的客观环境，是实在无法下脚，便不好发作了，后来也安然接受了这种踩踏。
我们历经艰难险阻，终于来到了厕所门口，门已经被密不透风的人压得死死的。还有些人已经累到，缩在这印着不明液体的污渍的地上，竟也睡着了。我们合力扳开厕所门，依次进去卸货，蹲坑里已是盘根错节，我只好回神聚气，用中枢神经控制着丹田的力量，让尿液缓缓流淌，只怕自己一失神，会搞得银瓶乍裂水浆迸。
话说这么多，我其实只是想表达，我周觉，以后就算是再穷都不会在坐火车了。看看现在，幸福的生活就是，有洁白干净的马桶，随时有热水洗澡，不用为吃喝发愁，让人觉得好安心。
安顿好住处以后，我约了两个除了周密而外，我唯一在北京认识的人，我前任的大学同学和她女朋友。推开餐厅门，发现她们已经在座位上等候了。上次阔别以后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面，中间经历了我与前任的分手，她的结婚，疫情的冲击，此刻再相见，仿佛一脚跨到了新纪元。他乡遇故知，特别是在，不管是我们还是人类都经历了磨难以后，显得是那样的珍贵。我过去和他们一一拥抱，大家都透着点疲惫，感叹着，再次相遇的不容易。
“北京欢迎你”露露说。
“咱们还从来没有在北京相遇过呢”我打趣到。
“还是小杨离开北京的时候，说是为了你回去，我们在第一次知道你的，相识晚了”露露继续说。这事我以前也听说过，她离开时和北京的朋友一一道别，并说是为了我才回去的。但是我根本没有得到她要回来的消息，而且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我分手，后来经过几番拉扯才又在一起的，真是个难懂的人。
“住的地方找好了吗，没有的话可以先去我们那将就将就”我们坐下后唐唐对我说。
“已经安顿好了，感谢”我双手合十向他们点头微鞠了一下。
“所以你是把工作辞了吗，那过来还是做医生？”露露问。
“辞了，来北京进厂打工的”
露露被我逗乐了，看向唐唐，“她真的是一点都没有变呢”
之后我们叙了一下旧，唐唐认真问的我，工作上有没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是这里一家有名的风投公司的高层。我实话实说，是写网文以后辞了工作，来北京是为了学习剧作，目前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她们俩是有一次去我们那儿出差才认识的，和我很合拍，之后又一起约着去其他地方旅游，总的说来说不过见过几次面，但却相见如故。以至于，到我和前任濒临分手时，维持我们关系的其中一个原因，竟是我们俩都希望能和大家继续在一起玩，但最后也还是无力回天。露露好奇的问我和小杨还有联系没，被唐唐教育了一下，我倒是不在意，我说她结婚时候我还送礼了呢，但不一定能收得回来，逗得她俩哈哈大笑。
故事结束以后总是会回想到一开始的时候。那时她回来，我去读研究生，在省会租了个老破小的一楼。当天，我买了瓶杀虫剂，对着厨房、卧室、客厅一通狂喷，然后飞身出来把门关的死死的，一周以后回去打扫，扫出了大大小小四五十只蟑螂，还有蜘蛛和一些爬行类动物。清洁完毕以后我们刷白了墙，给门窗上了新漆，拉了新窗帘，铺了新桌布，买了二手冰箱和洗衣机，搭了简易的衣柜和鞋柜。虽然是个破烂房子，但内心是非常喜悦的，因为从此以后我们就有了自己独立的小天地了，有了自己的家。不过，但短暂的甜蜜以后迎来的是不堪重负的琐碎生活。
慢慢的，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在遥远城市里我心心念念的人，而是一个和我朝夕相处到毫无私人空间，又爱在家里乱丢垃圾，乱塞衣物的人。有次我在她那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双穿得臭烘烘的袜子，送她的手表被乱扔在床底下，集满了灰尘。她也发现了我其实不只是幽默风趣、百依百顺，而是敏感又刻薄，爱生气，爱冷战，不会包容别人。
我们俩个毫无共同点可言，每次都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起来。就连看个新闻、看个电影，发表的都是完全相反的观点，并且谁都不能说服对方。比如有次她看的那部因为分手而狂吃芒果的电影的时候，感动到我完全不能理解。我觉得太夸张了，我看来看去并没有感受到真挚的感情，而且那芒果弄得满脸满手都是，是真的恶心，要是我对象这样，我会马上、立刻分手。换她陪我看电影时，才刚刚放完片头，她就靠在我肩膀上睡过去了，是认真的睡着了，还打起了呼。
有天晚上在小客厅里，我已经忘了我们吵架的由头，但那次吵得很激烈，我话还没说完，就感受到噼里啪啦的巴掌，落在我的天灵盖和脸上，皮肤辣辣的，头嗡嗡作响。这种因为击打而引起的振动，我很熟悉，在那个充满酒臭的狭小空间里，在每一个躺在床上不敢呼吸的夜晚，在每一次放学回家后一地狼藉的家里。第一个拳头挥过去时，我感到了，以暴制暴给人带来的神奇快感，我感到，只有强悍的力量才有绝对的说服力。
以前，我听到朋友跟她对象打架时，我很不理解，为什么关系已经坏到这种程度还要继续下去。现在我也陷入到了这种怪圈，人很脆弱，也很可怜，太容易依赖，就算是暴力和毁灭，也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强。战斗，是一个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每次互殴完毕，修整片刻后，我们还是会一起点外卖吃饭。或者是半夜在街头互相拉扯一阵子后，感到很疲惫，都不用人劝，自己自觉没趣就结伴回家了。我们俩就像两个棱角锐利的石头，手举着大锤，互相敲打，妄想着要把对方改造成自己想象的样子，流血又流泪，也没能达成目的，反而是把对方越推越远。
同居生活让我发现，不只是结婚，有时候谈恋爱也并不总是两个人的事情呢。那时她考编以笔试第一的成绩，进入面试的时候，我们都很开心，觉着凭以前面试的经验和网上的相关教程，就可以自己制定一份不错的面试计划，再加上前任外形出众，我们对于她能一举拔得头筹充满了信心。
但她父母得知这个消息后，就马不停蹄的送老家过来，还叫上了本地几乎所有的亲戚。那天我正在客厅的小桌子上把煮熟的红薯在砧板上碾碎加到木薯粉里，准备搓小芋圆，她说她很喜欢吃芋圆。后来门响了，只见十几个黑压压的身影鱼贯而入，我慌忙的把工具都收到厨房。沙发上他爸爸和大舅挤在一起，端坐着，有阿姨不知从哪里抽出了板凳，贴着墙坐着，其他人自觉空间狭小，容不下他们，就退到门外抽起烟来，浓浓的烟雾一阵儿一阵儿的飘进客厅。他表哥开门见山的说，已经给他找好了培训班，费用两万左右，明天就可以开始上课，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安排搞得有点发蒙，面面相觑。前任回过神来，给她们说了我们这两天的准备及进展，还没说完就被大舅厉声喝住，说考编这么大的事，这样儿戏对待，成什么样子，众人纷纷赞同，说我们小孩子不懂事，欠考虑。她妈妈则把她拉到一旁，软硬兼施的让她接受。
前任顶不住压力，冲进卧室里哭了起来，一会儿她平躺着，望着天花板，抹着眼泪说：“周，你知道吗，他们从来都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不管我事怎么想的，我怎么想完全不重要，我好累，好累，干脆我去死吧，我去死好了”，说完就盖着被子不停啜泣，我试图去安慰她。其实这样的事我也见了不是一两回了，上次我们放假去她家，出门前她妈妈让她穿自己淘汰下来的一条牛仔裤，她觉得太老气就拒绝了，谁知她妈居然在她卧室里就不出去了，花了两个小时好说歹说，最终她穿着那条牛仔裤和妈妈开开心心逛街去了。她哭了一会儿以后翻身坐起来，擦干眼泪，做了几个深呼吸，准备出去再次面对，走之前对我说“我们今天可能是吃不上芋圆了，要不你先把厨房收一收吧”。我在厨房里收拾的时候听到外面很洪亮的声音说：“我们今晚先去试听，觉得可以明天再去上课，你这里太窄了，人都坐不下，我们去吃饭的地方再商量商量”，完了以后就听到窸窸窣窣出门的声音。这时她妈妈走进厨房，满面春风的和我说：“周真能干，我知道是你一直在照顾她，真的辛苦了，你看，现在还在做吃的呢，那我们先带小杨去听听课，看她喜不喜欢，打扰了你这么久真不好意思，那我们就先过去了哈”说完就赶紧跟上前人的脚步出去了。“好的”我对着空气回答到。
和她感情快走到尽头的时候，她劝我，“周，你以后还是要找个人结婚的”。
我说“为什么呀”
“因为，因为，你不这样的话，就是在伤害你的父母，他们把你养这么大，为你付出这么多，你不能这么自私，你知道吗”
“我怎么就自私了，我不懂”
“你要考虑父母的感受，你要听话，你不能伤害他们”
“我怎么伤害他们了呀，我从小到大读书没有让他们操过一点心，从不在外面惹事，大学读书用助学贷款。从领第一笔工资到现在，家里所有的开支都是我在支付，给我妈买了房子，给我爸生活费，就仅仅是因为我做我自己，没有听话，就对他们造成莫大的伤害了吗”我越说越激动，如鲠在喉，热泪也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我毕业以后，回了老家的医院，她继续留在当时考上的单位。有一天她发信息给我说，父母安排了相亲，问我同意她去吗。我觉得很正常，到了我们这个年纪，长辈都钻头觅缝的给物色相亲对象，应付过去就行。后来我问她觉得怎么样，她说就是普通的相亲对象，应付差事而已，不过对方也是个医生呢。
某天我梦到她把手机揣到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半个手机露在外面，我伸手去拿，她却慌张的抢过去。早上醒来有种莫名的伤感席卷全身，睁开眼就快速的抓起手机，搜索“如何面对离别”。
两周之后，我去看她，“你觉得那个人咋样”我问。“不咋样，就是个普通的直男”她露出一份嫌弃的面容说。这时微信响了，她没料到我会拿起她的手机，我拿这个梦中的手机。对方说：“老婆，你送的这个刀具很好用，下次你来做饭的时候可以试试”。她过来抢手机，被我用手抵住，她双手不停拉扯着我，再往上翻，那个男的说“我没想到你会抽烟，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未来的媳妇儿会这么油腻”。她回：“那时因为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有压力，我太喜欢你了，你知道吗”。这句简直就是在放屁，我抽烟都是她带的。再往上翻，对方早上7点半发的信息，“我早上起啦小便没冲，怕吵到你睡觉，你起来以后冲一冲”。
后来就是狂风暴雨般的撕扯，从客厅的地板到卧室到厨房，我们痛打对方在家里每一个曾经缠绵的地方。在经历了游击战、持久战、消耗战以后，我们累得摊倒在沙发上，她补妆准备去找朋友，用粉掩盖在脖子的血痕上，我点了外卖，真的太累太饿了，后来我们还是坐在一起吃了最后的晚餐。
我以前觉得这种事情是坚决不可想象，不可原谅的，但几天以后我给她说，如果她愿意回来，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这件事就当我们经历的一道坎，任何事情都有好有坏不是吗，只要我们往好的方向看，吸取教训，不是就可以比以前更好了吗。我知道，我知道，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爱情的乞丐。但是离别之苦太重，重到让人难以承担，重到超乎我的想象，即便你知道这段感情从开始的那天就已经在为结局做了铺垫，即便你知道多年共同生活所经历的琐碎事件，这些个流血流泪的摩擦已经让彼此充满了怨恨，即便你知道你早已不爱这个人了，你也一直在谋划着分手，但是转身实在是太艰难了。人要壮士断腕，可怎么下得了手，对自己太残忍了。算了，饮鸩止渴吧，能拖一天是一天，我现在需要的是一剂吗啡，能止痛就行，我不管它是解药还是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