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了。行程过半了。

方溯洄是突然间意识到这一点的。

当时李华正开着新找来的车，魏思在后座上用酒店的床单缝背包，杰西卡抓着那只手镯出神，许焰和何清漪在清点物资，林界递给甘月一块从酒店的餐厅里拿出来的牛角面包。

然后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们能按时赶到吗？”

方溯洄假装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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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这次能活着回去，”甘月突然说，“不然我妈妈怎么办啊……”

“你别丧啊，肯定都能平安回去。”魏思宽慰道，“其实我也挺担心我爸……”

“我还有妹妹呢。”何清漪从后面探出头，笑着说，“我爸爸离开之后，我妈妈又结了一次婚，还生了个妹妹。她虽然有时候挺吵的，但是也好乖，下次拿照片给你们看。”

“这次的文化课考核会直接给我们算过吧？”林界说，“我本来还带了几份资料，结果都在昨天那辆车上。”

“应该吧。当然我们要是没有完成任务……估计就不算了。“许焰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以后履历表上写一条‘曾经拯救过世界’好像也不错？”林界笑着说。

方溯洄看着窗外，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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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汽车停在了一幢民房前，方溯洄毫不客气地上楼开门，打开冰箱就往外拿吃的。

“方姐，这是不是不太好啊……”魏思犹豫着问道。

方溯洄挑了挑眉：“可这是我家啊。”

魏思：“……好的。”

“姐，你家住这么远吗？”何清漪环顾着四周。

“当然，不过没啥，反正我也不怎么回来。”方溯洄看了一眼客厅里堆放的花花绿绿的婴儿用品，淡淡地说，“我爸爸……他有新的家庭和新的生活，再过两个月还会有新的孩子，我也不好打扰他。“

冰箱里水果蔬菜鱼肉蛋奶冰淇淋巧克力啤酒可乐应有尽有，许焰甚至提议坐下来大家一起吃顿热饭，但是为了赶时间，半神们还是只将其中一些塞进背包，留了张纸条向方溯洄的爸爸解释，就准备离开了。

方溯洄站在门前，回头望着屋内，迟迟没有走出去。

“别担心，姐。“魏思轻轻拉了一下她，“我们很快就可以……”

方溯洄仿佛在突然之间觉察到了什么，疯了一样冲了进去，顾不得其他人的呼喊，径直跑向卧室，一脚踹开门——

深色的散发着腥臭味的液体扑面而来，方溯洄不管不顾地还要往里冲，被何清漪和许焰两个人抓着手臂拖开了，但是她的力气大得吓人，一把甩开了两个男孩，踉跄着站起来，双手按在那液体上灼烧了一层血肉，也还是要拼着命进入卧室——

爸！阿姨！你们别吓我啊——”她披头散发地跪坐在卧室门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放声尖叫。

没有回应，没有呼吸声或者是鼾声，没有人影，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没有了，都被相繇的毒液腐蚀得干干净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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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兽不会有意袭击凡人。”林界在给方溯洄灼伤的手掌涂草药的时候，后者突然说，“但是它的毒液确实可能会殃及凡人。我应该早点到的。”

方溯洄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如果我能赶在它之前，就好了……”

甘月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安慰道：“你先睡一会儿吧, 休息一下。也暂时不要消耗能量让李华开车了。”

方溯洄擦了擦眼睛，靠在了车后排座位的椅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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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溯洄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弥漫的白色雾气之中，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见母亲坚毅与温和并存的面孔浮现出来。

“母亲。“方溯洄惶恐地喊道。

女娲笑得眉眼弯弯，抬手将她揽入怀抱，柔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方溯洄沉默不语。

“但是相繇注定会是你的宿敌……每一个英雄都会遇到自己的宿敌。“女娲正色道，”我相信你。“

“但是，母亲，上古的英雄也不过能砍下它的一个头颅，我怎么能……”

“我相信你。”女娲重复道。

然后雾气和女娲都消失了，方溯洄睁开眼睛，她仍然躺在汽车后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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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还算平静。

魏思开着车穿过了半个城市，街道和居民楼仍然沉沉地睡着。没有遇到什么怪物，只是偶尔能看见相繇经过的痕迹。他们路过一栋房子的时候，看见了相繇的黏稠毒液混合着被融化的血肉，从打开的窗口慢慢流淌下来。

甘月红着眼眶，埋下头干呕起来，林界拍了拍她的后背。

现在没有人谈论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了。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发生什么——甚至也许已经被一只巨兽夷为平地了呢？

汽车载着几个心事重重的人，就在快要经过收费站的时候，车身突然被剧烈地撞击了一下，亏得魏思反应快，不然差点就要侧翻。

“靠！是猲狙【1】！”后排的许焰大喊。

“加速！”方溯洄拍着座椅后靠背大叫道，“关好车窗！魏思！加速冲过去！”

魏思如梦初醒，一踩油门向前狂冲，猲狙跟在车后面紧追不舍。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看到绿化带

障碍就直接碾过去，疯狂地左右转动试图把猲狙甩掉。

“昨天穷奇不是追了几步就不追了吗？！”何清漪喊道，“它怎么这么执着啊！”

方溯洄死死抓着椅背，防止自己被甩出去：“那是后土女神的车！我们的车能跟它比吗？”

猲狙猛然扑了上来，一巴掌拍碎了车窗，距离实在太近，以至于坐在窗边的甘月只能像使用钝器那样将骨剑砸在了它的生满红毛的脑袋上，然后在它吃痛退缩的瞬间调换方向，对着它探进来的头就砍下去。它的脖子覆盖满厚实的毛发，且又粗壮，甘月虽然找准了位置，但以她的手劲根本就不能立即结束它的性命，反而被它一口咬住了手臂。甘月痛得尖叫起来，但是并没有把刀抽出来。

林界从另一边打开车门下车，持剑从猲狙背后连刺几下，才让它发出了猪一样的惨嚎声，甘月趁机把手臂抽出来，拼命把仍然陷在它的皮肉中的剑刃往下按，直到它化为了一缕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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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它要把我的手臂咬断了。“甘月靠在座椅上，有气无力地说。

林界：“……那你的感觉挺准的。”

“啥？“甘月一下子坐了起来，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断了？林医生你别吓我。“

林界打开背包，从里面找出一小瓶琼浆递给她：“喝一点。我想你的骨头长好不需要很长时间。“

“那就跟《哈利·波特》里的生骨灵差不多。“甘月嘟哝道，拧开瓶盖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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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落脚点是个酒吧。里面放有软椅子和沙发，疲倦的半神们爬上去挤一挤就睡了。

只有魏思觉得不对劲。

她闻到了古怪的气味。她在方溯洄家也闻到过这样的气味。

她在酒吧里绕了一圈，最后走到吧台前，打开灯，立刻被吓得失声尖叫起来——整个吧台，还有木柜上的高脚杯和咖啡杯，全都满满当当地灌满了相繇的腥臭的黏稠的毒液，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仿佛在欢迎他们来到地狱。

方溯洄从来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撞上相繇。

毕竟，被会喷出毒液的九头巨蛇困在狭小的酒吧里，一听就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到后面去, “ 她强制镇定地指挥道，”看看能不能从后面离开。“

话音刚落，相繇突然暴起，尾巴横扫过来，直接掀翻了天花板，钢筋水泥和玻璃碎片漫天飞扬。它的九个头中有七个埋了下来，分别朝一个半神进攻。

“李华！“方溯洄喊道。

一群泥人才刚刚爬出地面，就有一半被当头淋下的毒液浇成了泥浆。李华手持弯刀，替方溯洄挡在前面，胸前被烧出了一个大洞。

魏思不断躲闪着相繇的獠牙，被迫踩进了一滩毒液里。一个泥人冲过去把她打横抱起挪到了安全的地方。何清漪帮她清洗了一下伤口，许焰冲过来把两个人都拖到一边，相繇喷射的毒液就擦着他们身边飞过。

“你们疯了吗？”许焰大喊道，顺手又把魏思的头压下去，躲过了另一道毒液。

甘月通过灌输信息暂时让相繇的一个头分散了注意力，许焰扔过去一个火球，将其点燃。但是相繇只慌乱了一瞬间就熄灭了火，然后张开嘴，将来不及跑走的甘月叼起来甩飞了出去。甘月撞在了墙壁上，趴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杰西卡让地上长出了一排脸盆大小的向日葵，踩在上面冲过去，手持弯弓，赶到甘月旁边，朝还要再次进攻的相繇射出羽箭，正中它的一只眼睛。甘月以剑拄地踉踉跄跄地跑开，血水顺着头发滴落下来。林界把她拉到了旁边的扶手椅上。

“表姐，你没事吧？撞到头了吗？”林界弯下腰去撩她的头发想检查伤口。但就在他低头的瞬间，甘月瞪大了眼睛，不顾一切地抱着他的肩膀翻倒在一边，双双摔在了杰西卡扔过来的荷花上面，没有碰到毒液。

相繇的白森森獠牙穿过刚才林界所在的地方。

林界拔剑去捅它的嘴巴，相繇愤怒而痛苦地咆哮着，挣扎着，撞碎了旁边的墙壁，五颜六色的啤酒瓶碎了一地。它的另一个头再次吐出一口毒液，不偏不倚，正对着站在最前面的方溯洄。她看了一眼身后的林界和甘月，咬着牙没有挪动。

“方姐！！”

方溯洄推开了想要过来帮助她的同伴，甚至也推开了李华和其他几个泥人，抓着剑，迎了上去，凌乱的头发贴在已经血肉模糊的脸上，仅剩的一只眼睛依然清明透彻。

她凝视着这只毁了她的全部的怪兽，过了片刻，轻声对站在她旁边的甘月和许焰说：“你们先离开，我拖住它。”

然后她顾不上去听那些劝说、挽留与哭泣，径直走向前方，用她所能用的全部力量，调动泥人从地下爬出。

她听见大地在隆隆作响。她从来没有尝试过去调动这么多泥人——数百、数千甚至更多。她很清楚这会消耗掉她的全部生命，但她并不觉得遗憾。

血污和蓬乱的头发挡住了她的眼睛，她看不到天空，但是她能看见脚下的大地，她看得见奔来的千军万马。她像她的母亲当年走在原始的蛮荒的大地上那样，对那些从泥土中诞生的脆弱生命微笑。

她一笑就会牵扯到脸上的伤，巨大的能量消耗也让她感到眩晕，感到天旋地转。

但她还是一直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