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童！”
九童被三道紧张的声音叫醒。
无意识地抬起手，视线里只有干净的阳光，并非满目赤红。
他从那样窒息的场景里被拉回来，总觉得身上的血还是冷的，空气也是凉的，吸进身体里，暖不了心肠。
“你怎么了？”盛陨皱眉道：“我刚刚那句话……”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没事。你刚刚不是问我家公子怎么样了么？”九童忽然笑了一下，往日沉亮的眼睛此刻有些麻木：“没什么不好说的，他死了。”
“死了很久了，两百多年了，大概……两百二十七年。”九童思考了一下说。
倪重低声重复：“两百二十七年……”
不对，应该不会那么巧。
这只妖怪才五百年的修为，按照妖界的习俗，不满八百岁时入不了妖神殿的。
耳旁，盛陨又问了：“哎，那魏安怎么样了？”
“没死。”九童淡淡道：“断了它双手，跑了。”
谁知下山路上遇见了熟人。
大婶正带着她的丈夫和孩子上山，她和王值两只手牵着两只游魂，两个小孩一人抱一会儿怀里的毛狐狸，一路上山，热得她们吐热气，满身汗，还是舍不得撒手。
双方正好从这条小路一上一下的遇见。
“你们……”大婶戒备地往后一步，险些没站稳。
然而，两个抱着狐狸的小孩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九童四人，孩一步步走上前去。
“娇娇，燕燕，回来！”
俩女孩充耳不闻，抱着狐狸走到九童面前，递给他：“谢谢你，大哥哥，狐狸还给你。”
方宁自打见着她这“堂哥”，心情就跟锅里来回煮之后捞起来了似的，终于不再煎熬！简直痛哭流涕，热泪盈眶啊！
她赶紧伸出爪子抓紧伸过来抱她的手。
九童也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就把方宁要回来了，小狐狸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叫了两声，大声告状，然后跳到九童身后，变成一个窈窕少女，站在四个男人之间显得格外娇小。
“就是她俩这小的，尾巴都给我薅秃了！”方宁道。
“娇娇，燕燕！”大婶不得不松开握着游魂的手，上前把两个孩子拉到身后，警惕地看着九童几人：“你们……我们不是要去投靠安丫头的，只是想离开村子，上山生活罢了。”
“我本来也没想把你怎么样。”九童淡淡道。
身后三人似乎都不打算接话，九童虽然不乐意，但还是继续问：“你和魏安怎么了么？这就分家了。”
“没怎么！”大婶把毫无作为的丈夫孩子护在身后。
也许人当久了，她就又有了人的习惯，可身后那三只甚至憨傻到不见棺材不掉泪。
这大概就是，不同物种之间真的很难共情吧，低等魔物没有思想，由天地间怨气所生，而人死后的幽灵所化的魔物，在长时间的混沌下，倘若找回了意识，就会同在世时一样控制行为，变得聪明伶俐。
魔和魔之间也有分级，大婶同“魏安”这死人化作的魔物不同，是山上的邪气所化，走到这一步，她竟是村里少有的，有意识的魔物。
寻常魔物想如人一样，悟性时其一，心性是其二。
“我们只是，不想再和她继续做下去了。”大婶静默片刻，憋出一句话来。
她今天看见“魏安”被斩断了双手逃回来，她就知道，这四个是瘟神，“魏安”都无可奈何，更别说一开始想拿他们四个当游魂躯壳的她了。
而现在，她更是怕得腿软，生怕这四个瘟神一剑杀了他们。
“是你，还是你们？”盛陨轻笑着开口，很是好奇的模样：“你问过你身后那三个的意见么？”
大婶低下头不再去看他们，只牵着女孩的手，沉默无言。
说白了就是舍不得。
大婶想，魏安败了，这个村子也就败了，她想活下去，和孩子、丈夫活下去，所以她必须脱离“魏安”。
“让我们走罢。”最终，大婶只是这样说。
“可以。”九童道：“说实话，我们不知道魏安的底细。但你和它这么多年来的关系，恐怕对它的底细也是略知一二罢？”
“说出来，放你们走。”
大婶几乎没有犹豫道：“我并不清楚它的什么底细，我自己的几年前它刚来到村子，帮我们第一批人……魔夺舍后，就把荷花池填平了。”
“荷花池在哪儿？”
“它家后院。”
-
大婶四人一步步走上山。
她走在最后，时不时回头望，十分后怕。
一只手突然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回来两步，大婶惊慌回头看过来。
帝秋漠然与她对视，“村里有几个孩子，你让他们不要靠近魏安，记得么？”
大婶愣了一下，说：“记得。”
帝秋又道：“他们现在还好么？魏安没对他们下手罢？”
大婶看着他，片刻缓缓摇头。
帝秋点了下头，低声说：“谢谢。”
他松开手，大婶就摇摇晃晃地走了，一路小跑，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方宁一直扯着着她“表哥”的袖子，恨恨地看着俩小孩的背影：“要是它们也有尾巴，我一定给薅秃了！”
“走了，去收拾坏蛋。”方宁说完就催促道：“这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待了。”
他们迅速回到重荷村，却发现村子里空无一人了。
一路走在村子之间的小路上，被夺了舍的假村民们仿佛凭空消失，也许也和大婶一样察觉到危机逃跑了。
倪重冷冷道：“那秦姑虽涨了些人性，却依旧是个罪者，杀人偿命，放他们四个离开，我自认为已是越了大界，如今满村子的魔物都没了，呵，我必然不能让他们逃出生天！”
“我记得你们有谈到过几个孩子是吧？”盛陨道。
九童点点头，“对，那几个孩子，先找孩子，他们不能有事。”
这是村子里仅剩下的活口了。
九童闭上眼，用听觉去感应四周。
丛林寂静，风在轻嚎，庄稼和杂草时不时发出清脆的、互相摩擦的声音。
一直听啊听，终于，听到了一点响动。
“呜呜……娘。”
有声音从远处缥缈传来，此时正值夜幕降临之初，晚霞布满天际，挂在腰上的碧霞吸收着晚霞的灵气，被照出橘黄色的温暖光泽。
“走这边！”四人循着声音最多的哪一处去，而倪重却选择了去救更远处声音较为微弱的哪一处。
两边就此分开。
“娘……呜呜，娘，你在哪里？”
小孩哭啼的声音令人焦头烂额，九童个子较小，最轻盈，最先赶到，他闯进屋子里，把哭闹的小孩一把抱到怀里，揉揉小孩的头：“不哭了不哭了。”
他娘的，他不会哄小孩！
怀里的小姑娘忽然停止了哭闹，她睁着泪眼汪汪的眼睛看着九童，“神仙哥哥。”
小英刚这么一喊，在九童低头的刹那，她又哭了出来：“娘亲不见了，呜呜呜……”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他的脖子，头埋进衣服里使劲蹭。
“……”九童没撒手，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孩子的问题。
应该直接说，你的母亲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呢？还是说一个善意的谎言：你的母亲去了远方，等你乖乖长大就回来了？
照顾小孩太难了。
又是一番搜刮，盛陨带回来一个孩子，九童带回来一个，帝秋则抱了三个孩子回来。
毕竟他曾经在这样的幻境里生活过，熟悉这里，也熟悉孩子们。
“现在怎么办，孩子太多了。”
“去山下。”盛陨对帝秋道：“你和他们熟，而且这里不需要你，你和孩子们下山去集市是最好的选择。”
帝秋皱眉，仔细想了想，最优解就是这样。
他没有反驳的话可以出口，只能看向九童。
这一路来，九童才是他们之间拥有绝对主导权的那个人。
无端的接纳、信任，和喜爱。
九童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对帝秋点了点头，说：“去吧。”
然后把躲在自己袖子里的狐狸抓出来，递到帝秋手上：“方宁你也去。”
“不要，堂哥，我不想走！”方宁锋利的狐爪子勾着他的袖子，刺啦一声勾破了衣裳。
方宁愣了一下，还未开口，九童揉揉她的头：“你留在这里可能会死。”
方宁愣住，抬眼看他。
实话罢了，没什么不好说的，方宁这两百年的小妖精，在妖界简直就是小屁孩，哪儿有“魏安”那老鬼厉害，最稳妥的方式就是和他们一起下山。
“你要做的是保护这些小孩，和他。”九童指了指帝秋：“你保护他们下山找地方住，盘缠随便去那个屋子里拿一些就行了。”
“山路也不知道有多少魔物，我会让盛陨陪你们到山脚。你们进了集市就好好待着，等我们回来。”
盛陨立刻道：“不行，你一个人……”
“还有倪重在呢，你安心和他们走就是了，送到山下再回来。”九童打断他，说到最后，不知是在安抚盛陨，还是在安抚自己：“没事。”
盛陨皱着眉偏头看向不远处的山林，没有再回话。
九童蹲下来，他最后抱了抱哭泣不止的小英。
摸了摸小英的头，最终，他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因为事情发生太着急了，你娘已经去山下避难了，你和你的朋友们跟着这位神仙哥哥走，好么？”
“小英不哭，你娘亲看了会心疼。”九童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看小女孩慢慢停止哭泣，无奈地笑了笑：“乖，好么？”
看到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他眼眶发红。
刚继任那会儿，他曾经以为，郁睢死之后，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触动他了。
后来他发现，不是这样的。
这两百年间，郁睢的死无不告诉他，人开始牵挂的时候，就已经无处放下。
一开始是人，后来是物，再后来，是整个繁华落尽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