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九童想了很多，帝秋被他牵着手走，也一路沉默无言，连往日叽叽喳喳的方宁也识趣的闭嘴。

最终，九童还是带着帝秋和方宁回到了客栈。

这里的情况太微妙，方宁一只小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护着，最好还是和他们待在一起。

只是仲嚷那边……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回到客栈后，他们果然迎来了仲嚷震惊又关切的目光。

被目光照耀的重点对象是帝秋。

他们在颜娘新留出的一间房里，面面相觑。

片刻，仲嚷几步上前，激动地将帝秋带到自己面前，瞪圆眼睛，扒拉着手臂，转着圈打量：“这……你这……”

帝秋不记得这人，却有天然的亲切感，于是安安静静地让人当宝石一样，如此翻来覆去地看。他恭敬笑道：“在下帝秋，幸会。”

仲嚷站在他跟前，听着熟悉的嗓音，忽然回忆起郁睢年少时的模样。

相隔一千多年，刚成为妖皇的郁睢意气风发，正是这般模样，真诚知礼，温文尔雅。

后来又得知他的真性子顽劣难教，可让仲嚷头疼了好长一段年岁，再后来，妖皇这个位置坐久了，再调皮的性格也被磨平了许多棱角，然后从临鸾山领回来一只同他当年一样难以教管的兔崽子。

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再见到一如当年意气飞扬的郁睢，仲嚷几乎就要潸然泪下了。

他双眼通红，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把求知的目光放到九童身上。

九童此刻脑子也乱的很，回来后一直想问仲嚷的话也直接问了出来：“仲伯，你有闻到过盛陨身上的竹香么？”

帝秋猛地回头看过来，心想怎么他也进来了，似乎还和九童相处得早些。

仲嚷松开帝秋的手，下意识停顿了几秒钟，神色一凝道：“有，你出门后没多久，就闻到这味道了。”

说到后面，他的表情变得麻木。

身为君臣，他和帝秋也是亲近的，至少在九童出现前，他们是最亲近的了。

他哪能不知道这味道属于谁。

只是刚从盛陨身上闻到这味道的时候，他只觉得理所当然，因为在他眼里，盛陨就是郁睢的转生。

谁知后来这味道越来越浓，满屋子都是。

然后又渐渐消散，淡得快没有的时候，有人前来劫走了盛陨。

仲嚷脸色难看起来，蓦然想起了盛陨来。他下意识看了旁边同样脸色煞白的九童一眼，紧接着就破口大骂：“真是混账！”

骂完，眼泪也跟着流下。

此时，颜娘杵在其中，摸了摸鼻子，关上房门走了。

房门关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房中发生清脆的声响，惊得众人回神。

只有九童还沉寂在无边的噩梦中。

他早该知道的。

同样一张脸，同样的性格，帝秋和盛陨像是难以分割的双生儿，一体而生。

分开后，各自独立，合并后，便是主体。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那么相似，就连气味也源于同一个体的原因。

所以，帝秋会进入这里，是那颗妖丹的指示。

郁睢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罢？妖丹接触到了任何一方，另一方的灵体自然会随意识回来。

九童难以想象，分割灵体，会有多痛苦，多难熬？妖仙大战的时候明明还没问题，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进行分灵的？

而这样的方法，到底从何而来！？

紧接着，又不由自主地想到更深的细节。

郁睢和他不一样，他擅长近战，擅长用剑，但郁睢不喜近战，不喜血色染上身，于是总站在远远的地方，用强大的妖力压制和进攻。

但在冥江林那一战，郁睢是持剑而战的。

以往九童可能不会太在意这个细节，毕竟他只看到了冰山一角，但如今的一切都无不在告诉他真相。

他的陛下耗尽血肉，分割灵体，他还有力气提剑，但也仅此而已。

帝秋看到九童布满红血丝的眼中滑落一滴晶莹眼泪，转瞬即逝，哪滴泪水落入凡尘，再也瞧不见。

他忽然慌了神，心里酸楚难受，像是有一把钝刀，一点一点锯开他的血肉。

也许在当年做出某些决定的时候，他就不想让九童知道，不想看到九童难过。

但纸包不住火，想要瞒天过海太难，他终究还是伤到了人。

他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九童一掌拍在胸口，少年眼中带怨，阻止他的靠近：“你与方宁先出去。老板应当准备了第二间房，去找她，我与仲伯要谈谈。”

帝秋觉得他现在的情绪不对，可刚刚还激动不已的仲嚷也偏头看向一边，表示赞同。

帝秋皱了皱眉，可看到九童抗拒的脸，又无法抑制地心疼起来，只能道：“别哭，若有什么怨怼，别憋在心里。”

九童或许是知道他的一些情况了，虽然失去记忆的他在这些话术上听得云里雾里，但也足够他知道，他和盛陨的关系有多不一般了。

至少是能够相融的程度。

他本以为盛陨的出现不过是天界走的一枚棋子，毕竟妖界对天界多有愤怒。

事到如今，帝秋只好将不敢说话，瑟瑟发抖的方宁拎出房。

房外，方宁半天才回过神，拍着胸口大叫吓人：“这气氛，我都不敢说话！你还真是的，身为前妖皇，到底什么事情惹得长老和陛下如此生气。”

还气哭了。

方宁一想到九童那张俊俏地脸蛋落下泪，就觉得浑身绷紧。

两百年的照顾，方宁也是心疼她家陛下的。

帝秋心口疼得厉害，背靠木门，没有回答她。

他们没着急去找颜娘，方宁便双手搭在二楼围栏上，双目放空地盯着某一处，忽然说起自己的回忆：“你想知道，我与陛下是如何遇见的么？”

她与九童都来自临鸾山，当年族中信仰恶妖，恶妖得到供奉后依然不满足，想要杀死全族，她是最后一个被恶妖掐住喉咙的人。

然后，九童便如神仙那般从天而降。

虽然事实是，九童那日心情不佳，是来给他曾在临鸾山的兄弟姐妹们扫墓的。

而方宁当年被抓住的地方，就在那几个堆起小土包的坟墓前。

九童顺势就把恶妖解决了，救下了她，后来临走时，又说，她心性不错，不像山中其它妖那般性情恶劣，便把她带回了妖都。

方宁很快说完了自己的事，略过那些凶残血腥的画面。

她只是想告诉帝秋，九童陛下只是表面硬气，心肠其实很软，千万千万，不要再让他哭了。

帝秋觉得喉咙干燥苦涩，他在听着他们之间的故事，寻找属于九童的那一段，然后填补进自己的记忆里。

九童说过，他也是从临鸾山被捡回妖都去的。

也许这是一种延续，在郁睢死后，九童也去临鸾山带回来了一只小妖。

然后，郁睢化作的帝秋，在两百年后与九童再遇。

-

帝秋和方宁离开后，仲嚷拍案哭道：“这都叫什么事儿啊，我从未想到，他竟还能想到这等法子。我活了三千多年，从未听过这等邪术，究竟是谁告知他的！”

“许是从那处禁书查阅的。”九童坐在木凳上，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嗓音沙哑了几分。他只落了一滴泪，就哭不出来了。

他无法避免地去想象郁睢当初的绝望，那该有多难受呢？

为了妖都的居民，郁睢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又或许，在那夜回来前，郁睢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是在留下妖丹，和最后被吞下的那一幕时间太接近，无缝衔接，才叫九童察觉不出问题。

郁睢下定决心的时候，他却一无所知，这样的认知让九童的情绪近乎癫狂，唇舌苦涩，难怪他们是同一个人，哪怕盛陨只是一部分，却还是心甘情愿再次分割灵体。

但又忍不住开始庆幸，他在郁睢的计划中，占据了还算重要的位置。

他是很重要的一颗棋子。

两人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半晌，难言的痛楚后，又不得不谈论正事。

“倘若真是使用了这禁法，那他们之间总要心灵感应，一定会在妖丹的指使下，找到自己的另一部分。”收敛了哀愁，仲嚷脸色依然憔悴，道：“只要一直跟着帝秋……”

“盛陨一直高烧不断，靠感应，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九童神色凌厉，“我如今心有一计，还请仲伯仔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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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传出巨响，是陶器坠地摔碎的声音，清脆刺耳，一直等候在门外的帝秋劲儿方宁几乎同时望过去。

在关乎九童的事情上，帝秋一向没有平日里的温和，一脚就踹开大门，只见桌边茶器摔得七零八落，仲嚷怒不可遏，指着九童却无论如何也骂不出来：“你……你！”

而他对面的九童早已化作十来岁的童身，脸庞稚嫩白皙，红瞳化作普通的深黑，目光落到帝秋身上时，眼神闪过一丝刺痛，而后又坚定地看向仲嚷：“就按我说得做罢。”

按他说的做，那就是，他扮成十岁小孩，等着魔尊的那些黑衣下属投药带走，然后与赶来的帝秋几人里应外合。

仲嚷道：“你如何确认，他们一定会找上你！”

九童笃定道：“会来的。”

九童的想法很快的到印证，当夜，他装作生病的模样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帝秋照顾着他。

他半瞌着眼，看见帝秋起身开了门，端回来一碗药水。

在先前，帝秋就找了颜娘，告知九童的病情，让对方熬些药来，颜娘并不知他们的计划，一想到九童等人出手大方，还真就去熬药了，这才让魔尊势力有机会下药，端过来。

只要九童喝了，就会被打上标记，然后被当做普通小孩带走。

帝秋捏着碗，看着浓稠发腻的药，递给九童：“一定要这么做么？”

九童接过碗，“如果你不赞同，就不会留在这里，还把药递给我了。”

帝秋闻言笑了一下：“嗯。”

他尊重九童的所有意愿，危险的，或是不危险的。

不仅是因为他相信另一个自己，也是对曾经的谎言和擅自留下的妖丹的事情，做出尊重。

如果他现在知道妖丹对九童虽为百利，却有一致命伤害，大概会自责很久，又嘲弄老天让他走投无路罢。

那枚妖丹的存在太猛烈，对他们来说，都是致命点，是微芒的生机，也是杀人的利器。

他们相生相克，又妄想抵足缠绵。

作者有话要说：仲嚷:对啊，你们水火不容，怎么能在一起呢！

郁睢:没事，火会把水烧到沸腾，我俩天生一对

仲嚷:恋爱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