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晚的村庄很安静，路上行人稀少，在黑暗的甬道上掠过一个人影。此时此刻只能听到轮胎碾压在石子上作响。往前，道路宽阔了起来，在路灯下的白光映照下能看清是一个少女蹬着自行车在疾驰。

她穿着一身蓝色的高中校服，头发和衣服后摆被吹得凌乱。迎着风一路狂飙，越过路上大大小小的石头让她的视线也跟着抖动，盯着前面虚虚晃晃的路灯，速度快到手都在隐隐发抖、快得就要失去奔驰的勇气，无法呼吸得要崩溃。

时筠觉得自己的心脏也想要飞了出去，但好在脑子还能转得动、居然还能分神思考：当时可能意识不到，但是倒霉运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开始回忆这一天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就做错了。果然，生活中真的是有所谓「运气守恒定律」的，啊，我想到了，难怪今天我起床晚了但是没有迟到，难怪今天食堂是我最爱吃的香椿炒鸡蛋，难怪今天出门前父亲什么也没说，我在心中暗自庆幸的时候.......不幸就会找上门来。

她在前方路口转弯，拐角露出一间红砖红瓦的小房子，门口是石板砌成的台阶带了一层绿绿的苔藓。这是时筠现在的家，跟以前的房子大相径庭。在家庭变故前，家不大却布置得很温馨，房子外面是铺满鹅卵石的道路，按照母亲的喜好选了很多暖色调的壁纸和家具。在宽敞的院子，妈妈种满了她爱的绣球、桂花，海棠，到了开花的季节香味浓得呛人，还特地把客厅窗户改成落地窗好赏花。如果妈妈还在的话，或许他们一家人仍然过着泡泡般的梦幻生活吧。

每年到了母亲的忌日，时国强就要上演这样类似的一次戏码。第一年的时候他抱着她在高速路旁的桥上打算一起跳江；第二年的时候，他从房间窗户扔下她的行李箱和衣服，让她滚出这个家；第三年，他闯入她的卧室，当着朋友的面呵斥指责她偷钱，让她下跪。

今天时筠的班主任在放学把她喊了过去，告诉她父亲关掉了自动扣缴学费的账户。班主任欲言又止，最后委婉地说她的父亲担心她因丧母之痛而心理郁结成疾，正在考虑帮她办理退学。

她知道他要报复、把母亲的死怪罪在她的头上。但是时筠扪心自问觉得自己也并不是那么无辜，只因妈妈在她逃钢琴课的那个下午一直开车跟在她后面，一边大声叫喊、按着车喇叭。炎炎夏日、路上的一条老狗正吐着舌头备受煎熬、苍蝇一直围绕在她那抓过冰淇淋的手，她烦躁地堵着耳朵，突然脚步加速跑过斑马线，等她放下耳朵，看到路人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背后，接着是汽车的碰撞声、尖叫声，时筠茫然地转过头，时间静止、瞳孔缓缓聚焦在躺在血泊之中的妈妈。

没想到骑了很久的自行车，大腿肌肉紧绷、膝盖也很麻，即使缓缓跪下也没有什么感觉，不会疼痛。时筠刚开始还抱有父亲即使恨她，但实际上还是对她有一点爱的幻想，但是自从他光明正大地踩踏她的自尊，品尝她的屈辱的时候，她醒悟了。

时筠死死咬着嘴里的软肉，跪着承认自己的罪、认错，要求他不要再干涉自己上学的事情，以后上学的学费及其他所有费用她自己会想办法。

“如果你可以那么自私地忘了妈妈、去交朋友，读高中上大学就去吧。我不想再供养一个杀人凶手女儿了。”原先无比温柔、可靠的父亲，居然也能说出这样的的话。

她知道他这是同意了，只要让时筠感到不痛快、他就满意了。时筠从客厅散落了一地的花生壳、烟头、和酒瓶中拿出两只杯子，装上了剩余的白酒。在供桌摆放的女人黑白照片前撒了一地酒，她把另一杯忍着辛辣咽了下去，呛得两眼起了泪花：“妈妈，忌日快乐。”

天微微亮，时筠摸着黑就下了床，借着照进客厅的光她看到昨晚的一片狼藉。她定在那看了几眼，快速洗漱、收拾书包出门。经过了昨晚门口的自行车，轮胎已经干瘪瘪地泄了气，看来今天只能走路上学。从家走去学校将近一小时，好在她要比大部分同校学生出门时间早。走了接近半个小时，路上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同行，时筠习惯性地低着头走路，不用担心和同学的尴尬对视，也不必为了找话题绞尽脑汁。常常觉得路长得走不完，空荡荡，她的形影单只在人群中那么显眼，而她又那么地不起眼。

陲城一中是当地的重点高中，无论是升学率还是高考分数都远超其他中学。当时无人意识到离开了小小的中学，第一名也不过是泯然众人矣。好在高一她刻苦学习，高二分班后，时筠理所当然地进了文科重点班，班上全是女生、零星几名男生。周一惯例有一节是体育课，时筠最讨厌的课，她讨厌跑起来空荡荡的短衣短裤、其他班男生的注视、过长的自由时间，操场四周直立的幽灵般寂寥的深绿色树影。

同班几个女生在树荫下聊着天，当时筠往那边走过去时，她们齐齐望过去又不自然地转头，刻意提高音量讲着不着调的内容。当她走远了些，她们马上恢复聊天，当然话题中心是时筠这个人，讨论她的家庭、父亲，她如何不融入集体、沉默寡言，冷漠。

时筠扫了一眼，又来了，心中的厌恶感和愤怒油然升起。八卦是最快把一个小集体的人凝聚在一起的好东西，曾经的好朋友为了和新同学打成一片，用轻蔑和戏谑的的语气公开她的秘密和伤痛，在太阳底下裸露出无端端的恶意。

她甩了甩脑袋，可能在太阳底下站太久感到头晕，于是她打算回教室里看一会儿书。回到座位，她从抽屉里拿出刚借的安德烈·纪德的《窄门》，最后一页的里面夹着借书卡，又是他们两个熟悉的名字贴在了一块：季泽惟、时筠。起初她并没有细看借书卡，两人的名字先后顺序很随机、并不相近，大概率是选择书籍的类型重合，偶然的巧合。到后来季泽惟的名字频繁出现，她倒是有意无意地选择对方看过的书。

看了好一会儿都忘了时间，听到脚步声和喧闹才意识到体育课结束，大家正一窝蜂地回教室准备上课。后桌的人戳了戳她的背，递过来一张黄色便利贴对折的纸条。

时筠转过头狐疑地看了几眼同班的女生林茵，“什么？”林茵脸红彤彤地用手扇风，脱下外套、擦脸上的汗：“不知道，自己看。”

她打开看得出是男生的潦草字迹：“同学，今天早上我的桌椅东倒西歪，抽屉乱糟糟。昨天是你值日吧？以免冤枉好人，我和你再次确认。”

回想着除了她好像确实没别人了，昨天放学后另一个同学早就逃之夭夭、只剩下她一个人值日，但是把别人的课桌弄倒这件事，自己真有那么粗心大条吗？她苦恼了一会儿，只好在纸条上写下工整的字迹：

“不好意思，昨天确实是我打扫，请问哪个是你的座位？放学我帮你重新整理书桌。”

她趁着老师转身写粉笔字的间隙把纸条递给林茵，还没开口她就把纸条接了过去，林茵指了指最后排角落的座位：“他给你的。”

后面的同学课桌上立着书本，她到底还是没看清，怕被老师抓包时筠见状只好作罢，但接下来的课她都有些心不在焉。边假装认真听课，另一只手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

一个纸团飞进她的抽屉，展开：“我早就收拾好了书桌，但是发现MP3也摔坏了。同学，你说怎么办？”

时筠皱着眉，完全搞不清状况：“你这人真奇怪，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而是传纸条，我也没看到坏掉的MP3。”

在她等待着以为没有下文的时候，飞过来一张画纸，是用铅笔素描了MP3，除了结构和超强质感，还加了阴影高光的细节，水平是超越了开玩笑的界限。“.......”

“你画画比撒谎水平要高，你到底是谁我们认识吗？”

“你忘记了，其实我们认识。还要件你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你曾经跟我表白过。”

“好无聊的恶作剧，你不要再回我了！”

“放学在校门口等我。”

时筠愤怒地把那张纸条撕碎，她真的气上头了，没想到会有这么无聊的人，来来回回传纸条就是为了捉弄她。一想到等下课后一群男生围在一起看她的纸条大笑，她就想作呕，只有非常没品的人才会用表白去羞辱一个人。

她抓着笔用力过猛，笔尖摩擦着纸面差点捅破：“你有病吧！恶心！去死！！”时筠递给林茵，抿着唇冷冷地说：“这是最后一张，我不要再看了。”

然而当纸条以一条完美的弧线飞回来的时候，她没忍住好奇还是打开了：

“好过分，我刚从医院回来。可不能随便就死掉吧，无论是你还是我TT ”

“对不起。”

“不对，你说我们不认识。你总是去图书馆不是吗，我今天还了书之后，你又去借了。还有你总是在体育课的休息时间，偷懒躲在凉亭或者教室里看书，对吧？”

时筠把抽屉里的那本书又拿了出来，答案显而易见：“难道你是，季泽惟？”

“你好啊，时筠。”

时筠捏着纸条感受到脸上一片发麻，周围的时间好像停止了，无论是台上老师的讲课声、唰唰的翻书声，外面的蝉鸣全都听不见了，啊，好热，夏天真是容易令人感到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