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九号上午，操场上各班集结完毕，整齐划一的红白校服在阳光下很是显眼，操场草绿，云色浓白，天蓝地阔，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在我的位置看不见主席台上的老师，只听见广播里传来高亢的声音：

“迎接新时代，筑梦新征程”平湘一中体育艺术节，现在开始！各班，准备列队。

最前头，只听一班的体委一声大喝，气势如山：“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一班列队如同训练有素的将士，跟着自己班体委的口号，齐刷刷往前走，待队伍中线正对主席台，一班体委大喊：

“一班一班！”

全班一齐大喊：“一班一班，非同一般！”

主席台上的领导满意地点头，不时转过去对旁边的同事耳语。

“诶，你看，举班牌那个，好漂亮啊，她好白。”

“哇，真的，又漂亮，学习又好，我的妈。”

“崔茉莉嘛，我在论坛上看见过她......”

“老师来了。”她旁边的人赶紧用手肘推推她，示意她闭嘴。

“好了，别说话，保持队伍整齐，向一班学着点。”曹老师戴着顶黑色遮阳帽，过来转了一圈，叮嘱两句，又站到后面去了。

薛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我身后，肩上传来异动。

“晚上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叫上茉莉。”

“老师不是说站好吗？”我扭头看他。

“哎呀，我和赵卫差不多高，换一下又没事儿。”薛雨说，“去不去？奇林巷那家新开的茶餐厅。”

“好，等下自由活动我去问问茉莉。”我说。

一股视线落在我身上，一转头，文艺委员正直勾勾看着我们，好像不太高兴。

她也是这次活动的主负责人之一，我们俩在这讲小话，破坏纪律了。

我用手肘拐薛雨，示意他闭嘴。再看过去，文艺文员接触抿了抿唇，垂下了眼睛。

走完列队，校长宣布体育艺术节开幕，各班解散，之后就是自由活动，有比赛的正紧张地听着广播，没比赛的就当难得的放松，四处摸鱼去了。

“茉莉！”一解散，我在人群中艰难穿梭，盯着那个举着一班蓝色班牌的身影。

那人回头，阳光洒在她脸上，透亮的白。

“...茉莉，晚上一起吃饭吗？”我喘着气。

“好啊。”茉莉答得很快，拉着我避开人流，站到旁边的亭子里。

“薛雨也去。”我补充。

“他也去？”崔茉莉犹豫一下，点头，“好，我先把班牌放回教室，跳高安排在下午，清清，你什么时候比赛？”

“十点半，现在是...九点五十五，还早。”我看了眼手表，两人并排往一班走。

放了班牌，茉莉背了个包，说：“走吧，下去活动一下，热热身。”

路过自动贩卖机，茉莉停下来，买了两瓶电解质水，水雾顺着她细白的手指往上浮，她拧开，递给我，“一点点，润润口。”

广播里很快叫到接力赛：“请参加四百乘四的选手到主席台右边领取号码牌，准备比赛。”

那号码布是用别针别再胸前的，白布泛黄，别针也弯弯曲曲的，看上去历经风霜。

我捣鼓半天没扣上去，总觉得手是反着的，很别扭。

旁边的老师忙着发放号码核对人数，选手正紧张地提脚热身，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帮忙人选。下一秒，一双细白的手伸过来，去而复返的茉莉站到我面前，接过别针，“我帮你，别动。”

我不动了，倒不是因为茉莉这句话，而是她的手轻柔地扯住胸前衣料，微凉的皮肤有意无意擦过。

太近了。

我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很浅。

“好了，加油清清。”

我回过神来，有点僵硬地点头。

虽然和茉莉从小一起长大，但我们并不像其他朋友一样勾肩搭背，甚至少有肢体接触，从认识第一天起，完全不像其他小朋友一样，通过拥抱牵手等一系列亲密行为来表达爱意。

我们的交流停留在口头。

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那点微凉的触感好像还停留在我胸前，一股激流从皮肤末梢传进神经里，我想着这个问题，直到比赛结束。

我们这组全是运动健将，毫无悬念，拿了第一。

终点处设了休息点，我在跑道外慢慢小步走，放松肌肉，茉莉背着包，手上拿着纸和水，陪着我一起走。

那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转头看她，她背着光，显出利落的轮廓，眼睛盯着地面，眉头微锁，这是惯常放空的样子。

我以前和她说，别老皱眉，小心以后长皱纹。

却从来没想过伸手抚平那点让我烦躁的褶皱，现在一股冲动流到我指尖，我能感受到指尖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福至心灵，茉莉抬起眼，那点褶皱消失无踪。

“看什么，要喝水吗？”

“要。”

本来薛雨已经定好了餐厅，结果现在告吹了，因为茉莉崴伤了。

其实这事也玄乎，因为是第一轮，跳高横杆并不高，茉莉本来已经越过去了，身体的惯性让她往前踉跄两步，压在安全垫下面的一颗石子随着垫子的前滑滚出来，恰好落到茉莉脚边。

只听一身闷哼，茉莉摔在地上。

我心头一跳。

糟了。

在脑海里冒出这句话之前，我已经拨开隔离线冲过去。

“摔哪了？”我扶住她。

“脚...脚动不了了......”她痛得嗓子发哑，唇色苍白。

计赛老师小跑过来，“没事吧？能起来吗？”

“老师，需要去趟医务室。”茉莉缓过来，轻声说。

我转过身，把后背袒开，“上来。”

老师拍拍我，“你背不住，旁边那个同学，麻烦你一下。”

被指到的男同学满脸通红，犹疑不决，我急说：“老师，没问题的，我练体育的，能背住。”

那老师狐疑地看我一眼，茉莉将手撑在我肩膀上，作势趴上来，“我可以一只脚走，她扶着我就好。”

最后不放心，还是让两个学长学姐跟着我们一起到了医务室。

“谢谢学长学姐啦，麻烦你们跑一趟。”茉莉躺在病床上，笑着说。

学姐笑着摆手，“学妹好好养伤，我们先回去和老师说一声。”

他们一走，医务室里安静下来。

校医老师端着碘伏和棉签过来，“把裤腿卷上去，消消毒，手肘上也破皮了，别动，别蹭到被子上。”

校医老师很温和，带着一架细框眼镜，口罩遮住半张脸，但看眼角细细的纹路，并不年轻了。

她动作很轻，用沾满碘伏的棉签擦掉茉莉手肘上细碎的尘土，叹气，“每年运动会都要送过来几个，年年说安全问题，总不长心。”

“意外啦。”我接口。

“意外多了就不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去年我家老人扭了脚，养了大半年还不很利索。还好你们小朋友代谢快，恢复力强，好好休息，个把月就好了。”

茉莉抿唇，“要养这么久啊？”

“你这算轻的，这只脚这段时间少用力，最好抬高架着。”

说话间，又要一群人拥着一个人进来，校医习以为常，拧起碘伏盖子，摇着头出去了。

那天薛雨比赛完急吼吼地冲到医务室，忙前忙后，餐厅虽然取消了，但他跑到那打包了几份招牌套餐，顺便从校医那租了个折叠轮椅，方便我推着茉莉回去。

茶餐厅味道不错，牛腩面很润，茉莉口淡，也吃了好几块烧腊。

“清清你能推动吗？要不我晚上给你们送到宿舍底下？”薛雨咽下最后一口面，问。

“没问题的，她练体育的嘛。”她取笑我。

“练体育？您老人家转行了？”

我咬了一口烧腊，白他一眼，又冲茉莉皱皱鼻子。

后面两天的艺术节都与我们无关了，白天我陪着茉莉在医务室养伤，晚上送她回宿舍。还好茉莉住在一楼，要是再高些，真叫人头疼。

医务室里很静，病床右侧是一面通透玻璃窗，外面一捧吊兰垂下来，绿盈盈地罩在窗框上，光线一照，洁白的床被铺上一层绿意，恍惚让人以为是入夏了。

我趴在床头看书，茉莉在研究一道化学题。

“童年是个谎言的工厂，有些谎言会无限持续下去......每个小孩都会有自己的世界，臆想的世界。”我发出一声轻微的喘息，念完这句话，扭头看床上人的反应。

她飞快写完最后一个空，指尖摩挲着笔身，平静地说：“不止小孩子，成年人不也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

真奇怪，我们把自己推出儿童的行列，对成年的世界却不抱幻想 ，直僵僵卡在两者中间，大发议论。

不过我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我们心照不宣地对视。

人们活在自己的世界，却妄想通过语言说服对方，侵略别人的领土，宣称这是“爱的魔力”。

小时候我们一起读一本书，茉莉读得比我快，所以把翻页权交给我，她的头凑过来，读完一页，头就抬起一点，翻页了又垂下来。

后来我们各自读书，却都喜欢挨着对方，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没那么容易改，好像在彼此身边，能让我们潜意识里觉得心安。

就算读不一样的书，遇到一些心有所动的句子，便念出来，即刻的分享，没有延迟。其实这样打断对方思路的做法不是很好，容易注意力分散，只是我们习惯了向对方索取，索取关注，索取回应。

借此抹消那点隔阂，人和人永远的隔阂。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