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安的作息很准时,差不多亥时一刻就睡了。
李奇得知女儿睡着了,便静静折返,漫无目的地走着,显得无所适从。
低头看了眼空空的手心,闻到了残余的桂花香。
桂花谢时,便是阿馥的生辰日。
他记得她说过的所有话。
她说她应该生在春天,一年之始,什么都能重头来过。
她说她羡慕话本里的人,他们可以走去很远的地方,看大川大海,山河湖泊,她却只能困在小小的上京,看被宫墙困住的天。
她说她不想当王家的女儿,不想被人安排。
他甚至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有选择的人生。
喜欢什么人,嫁给什么人,想做什么样的人,在她原本的想法里,都该由她主动去选。
而最后,她自己选择了喜欢的人,却无法嫁给他。
那年宫宴,他听见王太尉对亲信说,我家阿馥要么为后,要么为王妃,没有其他可能。
他就想,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不能成为他的王妃,他的皇后?
明堂上的至尊位,他并非没有胜算,在龙床旁奉药时,他听见他那薄情寡恩的父皇,一次又一次在睡梦中呢喃母妃的名字。
为了让王太尉看到他的价值,他故意设计了那一幕。
他的一双眼最像母妃,那一日,父皇和王太尉闲话家常时,他在安息香中加了一点点致幻的药粉,正常人不会受影响,但夜夜睡不好的人闻到后就会产生幻觉。
果然,父皇一偏头,就开始愣神,冷不丁的一句“你真像她”,他留意到王太尉的眼神变了。
那一刻他知道,他成功让王太尉注意到了原本不受宠的自己。
她的母妃,曾宠冠六宫,拥有过令人羡慕也令人妒忌的荣宠与风光。
若只是寻常宠爱,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忌惮他会威胁太子的位置,才六岁就千方百计地要将他弄出宫去。
如果不是怨恨到了骨子里,又怎么会在他回宫前夜,派出杀手来刺杀他?
如果他安安心心在那座寺庙中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阿文或许就不会死。
封藏心底的名字冲破封印,重见天日。
昔日的好时光在阿文死的那日,都化作了诅咒,牢牢笼罩了他的后半生。
心脏隐隐作痛。
阿文!
雪琼!
阿馥!
他在意的人,他深爱的人,最终都会离他而去。
早知如此痛苦,何苦要遇上?
古寺深处的那间禅房,于他而言,才是最好的归宿。
听主持的话,修出一颗不动心,便再不恐惧伤人三分自伤七分。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第一次听长相思,是阿文吹的,尤记得他将那只乌黑油亮的埙当作宝贝一样,时时揣在怀里。
大抵陶埙就是无法吹出欢快的曲子,阿文用陶埙吹《采茶曲》听着都像哭一样。
等他回到上京遇见了阿馥,他才知,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那夜他原本不是故意跟着去,听见《长相思》他立刻想到了阿文,脑子被烈酒麻痹后,想法就会变得无比荒诞,他想,是阿文的魂回来了。
他寻着去,却见到了令他痛不欲生的一幕。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都能感觉陷在爱人怀里的她有多幸福,婚后四年,她都未曾见过这样温柔甜蜜的她。
陷在爱里的人,再强硬,都会在陷进去的一刹那,变得柔软。
而他,永远无法拥有这样的她。
一刹那,他仿佛听见胸口血痂爆开的声音,绵密的痛感裹挟心脏,他痛苦地捂住胸口,手指因用力而指尖泛白,心口的衣料在他的抓握下皱成一团。
他步履蹒跚地走到一棵木樨树下,靠着树干的支撑,勉强站稳。
用力呼吸,等待诛心的疼痛缓缓过去。
三月半盏血,还是给这幅本就孱弱的身躯留下了不可逆的后遗症。
是他的一往情深,也是他渡不过去的红尘孽海。
他早就认命了。
就算阿馥醒来,发现她仍是李奇的妻子,她会不会很失望?
她想要做的事,无论重来几次,都做不成。
她会不会宁可自己就这样死了?
等心口的疼痛完全消失,他的酒意也去了八分,他来到王馥生前住的寝殿。
十五的月光下,殿侧的榕树依旧亭亭如盖。
门前两排宫灯还未点起来,是他吩咐的,这里的宫灯他要亲自来点。夜夜都必须是亮堂堂的,这样,阿馥才不会因为路太黑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在墙洞里掏出一根火折,吹燃,打开灯罩点燃灯芯。
一排十八盏灯,两侧加起来总共三十六盏灯。
他由远及近,一盏一盏点过去。
走到殿外的石阶前,两排灯火,将相思殿前的这条路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
他慢慢踏上石阶,走到紧闭的殿门前停留了许久,才缓缓推开门。
殿内的陈设还保持着她在时的样子。
日日都有宫人打扫,宫人知道陛下时不时会来缅怀皇后,不敢偷懒懈怠,窗明几净,连博物架的高处都摸不出灰尘来。
窗前的坐榻是她看话本的地方,两个软枕,一个置于背后抵住后腰,一个置于桌上垫住手腕,免得磨出印子。
桌上的花瓶里插着时令的鲜花,这个季节,插的不是桂花就是蟹爪菊。
坐榻的右侧摆着一架鱼缸,缸底铺了雨花石,扔了几株水草,里面养着几尾锦鲤,书看累了,她便探身过去撒两颗鱼食下去,看锦鲤争相抢夺。
走了很长的路,他有些累,便坐到王馥常坐的位置上,阖上眼眸,从前的一幕一景如走马灯般从眼前晃过。
他在的时候,她就懒得像条美人蛇,嫌坐着也累,枕在他的腿上,他不仅要充当枕头,还得当她的手,拿着书,一直支在她方便看到的地方,时不时要喂她一颗腰果或者果干,她看完一页,边嚼着果干边喊“翻”,他就得翻到下一页。
他愿意这样宠着她,宠一辈子都没关系。
闭着眼,仿佛她还在一样,他的唇角缓缓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