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阁二楼的雅间之内，苏缨浑身僵硬的坐着，连脖子都不敢偏一偏。倘若是她此刻能出去，就会发现瞬息之间，这热闹的青楼便全空了，只有舞台上的丝竹声一直响着。

晏濯安就坐在她身侧，单手虚搭在她腰后，垂眸不断用另一只手捋着衣服。

笃笃。

门突然被敲响，打破了这一瞬间的滞涩空气。

如释重负般吸了一口气，苏缨舔舔唇角，“进。”

门推开，走进来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正是方才他们上楼时遇见的那个人。他笑嘻嘻的走上前，手里还端着冒着热气的肉糜汤，放在了苏缨面前，他堆着笑。“见过姑娘。阁中多冷食，姑娘喝口热汤。”

实则真相是，糕点上加了分量极少的药物，虽不至于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但也足以让人疲倦伤神，肉糜汤里正放了解药。

见她真喝了两口，中年男人才暗自瞥了晏濯安一眼，擦了擦汗。“姑娘要的人，在下已经带来了。”

说着，他站起身拍了拍。

苏缨身躯瞬间又僵硬了一些，她抿唇往旁去看，对上晏濯安似笑非笑的侧眸。“不是……”

晏濯安竖在她唇边的手指，拦下了她未说完的话语。苏缨再往后瞧，宁王殿下又不知是什么时候躲到了屏风后面，她由不得皱了皱眉心。

“缨娘不是要买个清倌？”晏濯安微笑着，理了理她的衣领，“本宫陪你瞧瞧。”

话音落下，面前走上来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唇红齿白，面容俊秀，却有种莫名的瑟缩，怯怯看他们一眼就低下头，片刻后又像是鼓起了勇气，笑着冲苏缨抬头，身体却在抖。

“红颜美少年，怪不得缨娘喜欢。”晏濯安笑意不改，在她耳边轻声道，理着她衣服的手却移向她颈侧。

苏缨能感觉到脖子被一下下抚摸着，分明是轻柔的动作，她却忍不住颤了颤，猛然握住了他的手指。

微亮的指尖被包裹着，晏濯安垂了垂眼睛，笑意渐渐隐去，“就是身量太小，肩膀太瘦，缨娘喜欢的话，回去得好生养养。”

“我不喜欢！”看不清他的面色，苏缨忍不住有些急切，用力握紧他的手指。

晏濯安施施然横望过来，浓墨般的眼神锁在了她身上，“缨娘不喜欢，那便换一个。”

男人擦了擦汗，觑着晏濯安的脸色，转身出去重新叫了一个小倌。

面前新来了个清倌，比方才那一个简直是云泥之别，面目不堪也就罢了，浑身气质更为畏怯，进来就趴跪在地上，看都不敢看苏缨一眼。

蓦地笑了，晏濯安反握住她的手，“这个不错，缨娘要不要？”

哪里不错了……

苏缨咬咬唇角，一只手被他按着动弹不得，她侧身靠坐在他身侧。不愿意看他此刻的神色，苏缨头脑一发热，直接伸手揽住他的肩膀，随后额头贴上他的额头。“我谁都不喜欢，谁也都不要。”

未尽的话语僵滞住，晏濯安一点一点转动眼眸，躁郁的气息像是被兜头而落的一盆水彻底浇灭，他无意识的蹭了蹭她的额头，像是被安抚后释放善意的狮子。

苏缨直起腰来，微红着脸，“我不是要买个清倌回去，我是帮宁王殿下赎人的。”

屏风后面看热闹的晏佑珵一僵，放下折扇走出来，尴尬一笑，然后毫不客气的对苏缨道：“苏小姐，你实在不是个好的盟友。”

“你该唤她皇嫂。”晏濯安握紧苏缨的腰，笑意淡淡的看向晏佑珵，“还要本宫提醒几次？”

耸肩摊手，晏佑珵从善如流，“皇嫂。”

腰间的手感觉又紧了紧，苏缨就听到他在自己耳边道：

“既然缨娘都不喜欢，那就回去吧。”

说罢，他亲自拉着她起身出门，一步步走下台阶，径直出去后坐上马车。

车厢之内，他们对坐无话，晏濯安微合着双眼，苏缨揪了揪衣服，故意笑着引起话头，“殿下去宫中，可是有什么急事？”

能有什么急事，自然是看敌军深入，端坐高台的人终于急眼了。

晏濯安回忆着沈之恪惶惶的样子，忍不住冷笑，“没什么。”

面色不由得暗了暗，苏缨也低下头，绕着自己的手指。将十根手指的倒刺都拔去之后，苏缨猛然抬起头，“殿下，你又是为何要去如云阁？”

神色微滞，晏濯安低头看了看手心，避开她的目光。

他自然不能说，这如云阁就是他的，在苏缨见到他之前，他刚在暗室里审问过人。

“不为什么。”马车恰好停下，晏濯安平静的扶她下了车，随后就重新坐回去，马车在原地转了个弯，“我还有事。”

只留下这么四个字，他就走了。

苏缨立在门口，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看了看，突然低头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然后就猛地往那个方向丢去。

石块咚咚咚翻了几个身，躺在地上。

鼓了鼓脸，苏缨气恼的转身，对上门口侍卫们惊愕的眼神，轰然红了脸，快步走进去。到院中的时候，红杏早团团转了许久。

“姑娘去哪了，叫奴婢好找。”

摆摆手不太想说，苏缨到了门前，忽的对她吩咐，“今夜若是殿下来了，就不准他进来！”

她粉面含嗔，红杏了然的噗嗤一声笑开，连连点了点头。

马车绕了一个圈，穿过十里风流的胭脂色，碾落一地花瓣，重新停在了如云阁的里面。门一打开，里面又是络绎不绝的客人，活色生香的美人，酒香交织。角落里是喝醉了抱在一团的男女，楼梯上是匆匆脱下的小衣。

在往上的阁楼里，刑具上斑驳着陈年的血迹，一个潦倒的人瘫坐着，打了结的头发披散在脑后。

这才是如云阁原本的样子，方才那一刻的静谧才是异端。

晏濯安到了刚才的雅间之中，推开门，就见里面的人随意坐着喝酒。“太医可有说过，你的身子能饮酒？”

“臣弟只知道，太医没说过不喝酒能多活几年。”晏佑珵也不起身，虚虚冲他拱手，双眼迷离，好似已经有了醉意。

晏濯安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的看他一杯杯喝酒。

继续灌了两杯，晏佑珵没了兴趣，撂开杯子仰头，“说来我喝的还是皇兄这里的酒，回去后不会暴毙吧？”

“这可真说不准。”晏濯安也微微笑了起来，拢着手，“要替你叫太医吗？”

兄友弟恭的场面之下，两人相接的眼神锋芒毕露。

“本宫一直没有问过，你想做太子，甚至皇帝吗？”

极轻的问话，几乎都要被楼下的琴声遮掩过去，晏佑珵挑了挑眉。“若说没有，皇兄信吗？”

冷冷一笑，晏濯安转头，视线顺着半开的窗户看到了外面的街道。有醉醺醺抱着树呕吐的男人，有浓妆艳抹挽留客人的女子，有神色愤怒抄着手想进去捉人的妇人，还有拖拽着女儿要进去卖身的父亲。

厌恶之色几乎要抑制不住，晏濯安嫌恶的垂下视线。“有本事，就夺过去。”

他拾起桌上一只蘸匙，忽的从窗缝中打出去，一下子砸中下面想卖女儿的人，接着如云阁就出去了人处理。“只是苏缨，你最好离她远点。”

“哈哈。”似是被逗笑，晏佑珵突兀的笑出声来，“皇兄啊，我真觉得你可怜，你信不信？”

晏濯安转过了身来，呼吸近乎没有起伏的，漠然的看着他。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压根不是正常人，谁会喜欢怪物？”

瞳孔紧缩，晏濯安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最后却与沈碧蓉的脸重合，头脑发懵。

湿意濡湿了胸前，酒味冲天。

再回神的时候，晏濯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紧攥住了他的衣领，举着一壶酒作势要砸他的额角，酒水淹没了他们两人的衣服。

只差一点点，就能把他砸个头破血流。

见他理智归位，晏佑珵似乎也松了一口气，他暗自往后倾倒拉开些距离，“皇兄，我不与你争皇位，我是来帮你的。”

——

夏日里的星空当真是好看，天空澄澈，那点点星子就都明亮耀眼，忽闪忽闪的。夏日里开的花往往比春天要灿烂许多，风一吹，香气袭人。

晏濯安回来的时候，已近夜半，他顶着漫天星辰，酒渍干涸在衣领上。府上挂着摇摇晃晃的灯笼，照射出他眼眶里满布的红血丝。

他在苏缨的院子外站了站，不断嗅着深夜之中的草木香气，露珠满身的时候，他转身而去。

走到了书房之内，晏濯安叫来卓公公，他手中拿着一个瓷瓶，从里面散发着股股甜香，闻起来就像是刚出锅的糖糕。

可卓公公只是看了一眼，就惊骇的低下头，那哪里是什么糖丸，实则是世间最狠毒的药。服用之人，会陷入沉睡，能吃能喝，但就是醒不过来，就像是活死人般躺在床上。他压下心里的诸多猜想，小心的问：“殿下？”

“卓公公，去用最剔透的水晶，打一座棺材。”晏濯安没有看他，好似还在困惑和迟疑着。

无声的弯腰应下，卓公公转身出去，眼皮却跳个不行。他走了两步，却转个弯去了苏缨的院子，也不进去，只是隔空叫来红杏，问她苏缨醒了没。

得到了肯定的话，卓公公放心一些，也不多说什么，只说了殿下在书房，便匆匆离开。

而书房中的晏濯安，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倒出一粒药丸走了出来。跨过门槛的步子，迟疑了很短暂的一瞬，就再次迈动脚步。他刚走过书房门前种的竹子，却不期然遇见了想见的人。

苏缨一身水红衣裙，立在翠绿的竹子边，风一吹，宛如一朵盛放的花。

晏濯安折过无数的花，可到最后，花都会褪色枯萎，无论他用怎样的方法都没办法保持那鲜活。于是，他就厌恶起所有怒放的花卉，憎恶它的生命力。

若是不能被他拥有，不能在他手里一如既往的绽放，那不如在枯萎之前就把她做成赏心悦目的标本。

也好过她有别的想法，变得不得他喜欢。

“缨娘，我新得了一颗补药。”晏濯安微微笑着，在和煦的夏日里，将黑褐色的药丸递过去。

“殿下，我有话想说。”苏缨没接，眼中是勃勃生机，羞涩又美好。

“先吃药。”

她没有怀疑，一把接过来塞进嘴里，还没往下咽就着急的开口。

“殿下，缨娘不是谁都不喜欢。”

“缨娘喜欢你。”

瞳孔在瞬间紧缩起来，晏濯安犹如被施了定身咒，浑身的关节都僵硬了。他的耳朵里哄哄作响，他能听到自己的血脉流动，心脏跳动，指尖在温暖的微风里轻轻颤抖。

从这一刻，他是个活着的人。

“唔……咳咳咳！”苏缨突然涨红着脸弯下腰，剧烈的咳嗽着，满面痛苦。

晏濯安催动不太灵活的四肢走向她，抬起手慌乱无措拍她后背，那一瞬间陌生的感觉让他还没回神，整个人就像是懵懂无知的幼童。“苏缨，怎么了？”

脖子挣扎起青筋，苏缨总算把那噎在嗓子里的药丸给咽下去了。这也怪她，刚才急着表白心迹，后面又紧张的等他回应，就忘了嘴里含着的药丸，才噎在了嗓子里。

眼泪都憋了出来，她转过头，满面通红，眼角含泪。“没事，殿下。”

痛苦泣泪的样子，让晏濯安的手猛地抖了一下，他侧目。在他刚刚站立的地上，掉落着一颗同样颜色的药丸，因为外面那些糖霜，引得蚂蚁来吃，周围已黑压压死了一圈。

不动声色的转身，晏濯安将那一颗药丸踩了个稀碎。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