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加糖(18)
风刮得很紧,湿寒严重,好似一根根绵密的银针,见缝插针,不间断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寒意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在身体里流窜。
烟雨之下,路灯昏黄,整座城市仿佛被加了一层青灰色调的滤镜,像极了民国时期浪漫唯美的电影镜头。
而此刻入镜的是一只男人的手,指间夹了半根烟,烟头漆黑。
不知道什么时候,章秋白的烟灭掉了。
风吹烟灭,再自然不过的现象。
顾千俞手中的雨伞承接到风的阻力,顺势往一边倒,她几乎握不住。
她抬腿往前迈了两步,走到屋檐下,同章秋白并肩而立。他身量挺拔,足足高了她半个头。两道狭长身影拓在地上,根本看不出间距,像是彼此依偎。
她并不着急得到对方的回应。慢腾腾收了伞,立在墙边,伞尖扑簌簌渗水。
顾千俞今天穿了件白色羊羔绒外套,雨水掉在衣服上,不见踪迹。伸手轻轻一拍,拍出一手水。
比肩而立,衣角相贴,她的鼻尖捕捉到一股陌生的海洋香调。
有别于那些刺鼻的香水味,这个味道清新自然,温吞中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硬。
像是这个男人与生俱来的味道,一如他的为人,成熟而内敛。
顾千俞贪婪地吸了口气,将这个味道,连同湿冷的寒气一并卷进肺腔,回味无穷。
做完这些,她才不紧不慢提醒对方:“烟灭了。”
章秋白垂下眼皮,手指微动,重新取了根烟含在嘴里。
打火机捏在手里,咔嚓一声,蓝色火苗扑腾一闪。维持不到两秒,光速熄灭。
这么点小火苗压根儿扛不住大风的侵袭。
“咔嚓……”
“咔嚓……”
“咔嚓……”
连续好几下,烟始终点不着。
章秋白抬手扯了扯领带,明显有些烦躁。
“我来吧!”
轻柔绵软的女声刮过耳郭,顾千俞径直拿走他的打火机,转到自己手中。
拇指一摁,火苗顺势冒出,左手拢起,护住火光。
烟和火接触的瞬间,火星子忽闪,烟雾一蓬一蓬缭绕开,仿佛世上男女解不开的万千愁绪。
香烟点燃,女孩退后两步,同他拉开距离。
有点功成身退的意思。
章秋白有片刻的愣神,抬眼的间隙只捕捉到女孩精致姣好的侧颜。
她袖口处点缀的蝴蝶结在夜风中轻摇慢晃。
晃啊晃啊……晃啊晃啊……
似乎晃进了他心里。
指间青烟袅袅升起,掩盖住男人隐在暗处的面庞。
黑夜里,他的面容不似白日清晰,忽明忽暗,看不真实。
他举着烟不紧不慢抽着,英气的眉宇间云遮雾绕,看上去有满腹心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漫长而死寂。
顾千俞能够感受到对方在打量她,她的身上始终停留着一道迫人的视线。
三分惊讶,三分探究,三分猜忌,更有一分置身事外的清闲。
目如点漆,炯炯有神。眼神却晦涩难辨,诸多情绪交织,混乱不堪。
长久的沉默,让顾千俞由原本的坦然大胆,变得有些忐忑不安。
五指不自觉收力,她攥紧电脑包。身体倒是站得笔直,脸上也不露怯,宠辱不惊。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见色起意并非适合所有人。
若是碰到洁身自好的人,她这样堂而皇之约.炮,是要被人骂死的。
成年人的世界,很多事情都不会摆到明面上来讲,含糊不清是常态。对方这样无声的沉默,已然是一种变相的拒绝。
识趣的人就该转身离开。
被拒绝在顾千俞的意料之中,像他这样的男人颜值与气质并存,身边想必围了不少莺莺燕燕,眼光自然比一般人高。他看不上自己很正常。毕竟她也不是什么人间绝色。
她并没有感到多失望。只是遗憾老天爷不愿意成人之美。
从懂事以来,顾千俞早早就学会了自我剖析,她希望可以更理智,更全面的认识自己。大概生活中太过乖顺懂事,她的内心多多少少会渴望激情和放纵。只不过从未实践罢了。
她循规蹈矩二十来年,第一次想干坏事。没想到出师未捷,踢到了铁板。
既然这样,那还留在这里干嘛呢!
本就是陌生人,没必要为了一个唐突的邀请解释太多。更无需道别,掉头就走即可。
笔记本电脑装在电脑包里提着有些重,顾千俞干脆抱在怀里。
电脑包是深灰色的,她手背的肤色莹白如玉,一明一暗,撞色强烈。
男人眸光下移,注意到她的电脑包,嗤笑一声,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论文写完了?”
顾千俞:“……”
双耳一紧,顾千俞敏锐地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
刚迈出去的右腿忍不住又收了回来。
女孩挺直腰背,坦坦荡荡直视对方的眼睛,纠正他的措辞:“我这次写的是采访稿,不是论文。”
章秋白:“……”
他不由失笑,“那采访稿写完了吗?”
“我明天不用上交。”顾千俞的声音听上去底气十足,就差没双手叉.腰了。
章秋白:“……”
章秋白微笑补充:“听这意思是没写完。”
顾千俞:“……”
顾千俞回眸看他,故意和他较劲儿,“那又怎么样?”
“小朋友,你学习不努力啊!”
不过三言两语,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尴尬烟消云散。
章秋白掐灭烟,用纸巾包住烟蒂,轻轻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女孩子很多都是细节控,会看到一些男人看不到的小细节。说实话,这个动作很拉好感。
试问谁不喜欢爱干净,又会收拾的男人?
丢完烟,章秋白缓缓抬起头,发现顾千俞在看他,他勾唇轻笑,“换个地方。”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顾千俞直皱眉。
他迈开大步走到她伞下,贴住她一边耳朵,一字一顿,认真道:“换个地方,我不喜欢酒店。”
——
章家在悉大附近有一处房产,一栋两层别墅,自带一个小花园。
十多年前,严琼的父母和她大哥举家迁往悉尼定居。章老太太为了方便去悉尼看妹妹,果断在当地买了栋别墅。
早几年老太太一年还要去个一两次。后面年纪大了,不愿舟车劳顿,她就很少去了。这套房产常年空置。
章秋白这次来悉尼,是代表章家人参加严琼大哥的婚礼。顺带度个假,好好休息几天。
他不习惯住酒店,提前找人打扫了这栋房子,住了进来。
当然,这些顾千俞是不知道的。
一路上,她不是没有担心过自己的处境。万一章秋白是坏人,把她带到陌生的地方,来个先奸后杀。明天一早她就该出现在网上——某某留学生横死悉尼。
光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她自小谨慎,警惕性很高,尤其是面对陌生人。
她设想过最坏的结局。
但不知为何,她却没有叫停这一切。
她在赌自己的直觉,赌章秋白是个好人。
任由出租车将她载到了一处高档别墅区。
小花园入目萧瑟,草木稀少,难寻绿意。
邻居家的山茶花倒是开得格外妖冶,鲜红花枝悄悄探过墙角,似乎想给这荒芜小院匀点生机。
昏黄路灯照着斑驳矮小的院门,十多年前的装修,有些复古的欧式风格,整体偏深棕调,沉静严肃。
显然可见,这栋别墅不常住人。
目光四处逡巡,细细打量一遍,顾千俞不禁出声:“这是你家?”
章秋白输入密码,打开别墅大门,率先迈入,“我母亲早年买的,很少住。碰到我来悉尼出差,偶尔会住两天。”
她反应迅速,挑出重点,“所以你是来悉尼出差?”
章秋白摇摇头,“这次是来参加我表哥婚礼。”
照这样看来,他并不会在悉尼待太久,要不了几天就会回国。
对于顾千俞来说,这再好不过了。今晚结束,他们便不会再有交集,一如既往是陌生人。她还要在悉尼待两年,她可不想哪天走在大街上碰见自己的一.夜.情对象。
她立在门口,双腿沉重,有点迈不开腿。
滞后的羞耻心慢慢复活,爬满心房。
她当真不管不顾地跟随一个陌生男人来到他家,企图放纵自己。
紧张感接踵而至,宛如滔天巨浪,疯狂朝她袭来。
怀里的电脑被她抱得更牢。
她到底不是海后,无法做到习以为常。见色起意可以,可真要付诸实践,要想不产生任何紧张感那是不可能的。
她承认她有点退缩了。
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胆。
天花板上水晶吊灯透亮,暖橙光线充盈四周,照在皮肤上却是冷的。
竖在顾千俞面前的不止是一扇门,门内更是一个未知空间。她其实并不清楚即将迎接她的究竟是什么,毕竟她对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无所知。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踌躇不前,头顶冷不丁飘来一道清透沉凉的嗓音,“怕了?”
地上一抹修长身影,好似早春拔节抽条的新竹。
对方斜靠在鞋柜旁,慵懒散漫,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顾千俞矢口否认:“谁怕了,我才不怕。”
好像故意证明自己,她果断踏进屋里,手压住门框,用力往后一带。
“砰……”
重重一声,大门被关上,严丝合缝。
一扇门隔绝掉外面的世界。与此同时,也将顾千俞心中那点犹豫彻底打断了。
当下,她没有退路了。
男人双手抱臂,并不出声,安静地看她换鞋。
刚才站在无人超市的屋檐下,她的眼神坚毅无比,像是要入.党。他还惊讶她的胆子怎么这么大。没想到是只纸老虎,一戳就破。
“谈过恋爱吗?”他的声线温淡平和,语调不疾不徐,好像在和人闲话家常。
顾千俞换上拖鞋,大摇大摆登堂入室。
直接丢给他两个字,“谈过。”
章秋白转身去追她的脚步,嘴上存心逗她:“小孩子过家家,牵牵手的那种可不算。”
顾千俞:“……”
女孩鼓起腮帮子,神情不满,“这位先生,请你不要小看我,我谈的是成年人的恋爱。”
外公外婆管得严,顾千俞自小就是别人眼中的乖乖女,循规蹈矩,懂事听话。高中时不敢早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读大学以后倒是谈过一段恋爱,可惜无疾而终,未有后话。但绝对不是对方口中的“小孩子过家家”。
听见顾千俞对自己的称呼,章秋白轻抬下巴,自然接话:“我姓章。”
章?
张?
还是占?
顾千俞不清楚是哪个zhang,当下也没细问。她不想过多打探他的个人信息。反正都是陌生人,以后也遇不到,问这么多干嘛。他姓什么又不影响她睡他。
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眼神投向一旁的冰箱,直接省略他的姓,“有水吗?”
一晚上没喝一口水,这会儿嗓子眼都快冒烟了。
章秋白压着眼皮问:“矿泉水可以吗?”
顾千俞小声回答:“可以。”
他迈开长腿走向冰箱去拿矿泉水。
屋子里家具不多,整体略显空荡。
久不居住的房屋缺少人气,尤为冷清。
仅剩的一点烟火气来自左侧墙角的大壁炉。
红色火苗一跳又一跳,柴火噼里啪啦,顾千俞的目光跟着闪烁不停。
置身室内,如坠阳春,顾千俞的皮肤快速回温。
她踱步过去,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随手将电脑包丢到一旁。
围炉烤火,扫雪煮茶。
纵然缺了后者,在这样寒冷的严冬,拥有前者同样令人欣慰。
顾千俞满足地闭上双眼,任凭柴火烘烤身体的每一寸,神经松懈下来,连日来的疲惫感一扫而空。
旁人哪里知晓留学生的苦,美食荒漠的悉尼,连一顿像样的中餐都吃不到。繁重的课业早已写成一张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侵占她全部的时间和精力。
就在一个小时前,紧绷的神经仍在机械地工作。她脑子里想的还是她的采访稿。
怎么开头,怎么结尾,问什么,答什么,用词断句,皆有技巧。
少时读《送东阳马生序》,只觉得冗长复杂,晦涩难懂,仅有的一点理解也是浮于表面,无法深入精髓。
而今求学十多载,几座城市辗转,又远赴异国他乡。她终于身体力行,一点一点读懂了这篇文章。
苦读,苦读,读书真的又苦又累。尤其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天赋资质皆不是上乘,家族又没法提供太多帮衬,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索。一路跌跌撞撞,走了很多弯路。行至今日,已是极限。
那种日积月累的疲惫,仿佛冬日阳光底下晒不化的冰块,不仅潮湿,更显沉重。
更像是细密的蛛网,黏在表层皮肤上,挥之不去。并迅速渗透进五脏六腑,波及身体的每一寸。
她时常感觉自己精疲力尽,动惮不得。
即使有短暂的假期,她也很难进入休假的状态,做到全身心放松。
一个人累到极致,必然想要寻求宣泄。
只不过她宣泄的方式不太理智。
当然,她现在并不想深究这些。
通红火光映着女孩姣好的面容,有种柔润细腻的质感,如同凝了一层细细的膏脂。
她看上去就是一幅安静唯美的油画,不受打扰。
章秋白静默伫立,突然有点舍不得打扰她。
玻璃瓶装的山泉水,他握在手心里,凉意蔓延开。这点凉意分散了他的知觉,未曾注意到自己悄然勾起的嘴角。
这一抹笑意来不及收敛,对面的人倏然睁眼。
近在咫尺的对视,男女之间的磁场作祟,气氛变得微妙而暧昧。
夜色如泼墨,风月如焚,燃于两寸年轻的皮骨之间。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酝酿、滋长。
成年人的牵扯,很多时候往往从一个对视开始。
章秋白欺身而来,俊颜缓缓放大,鼻息轰然塌下,近乎野蛮地吻了过去。
《吃饭》系列四本,同一中心思想:见色起意。
说个题外话,中科院黄国平博士的论文致谢,现实版《送东阳马生序》。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盐加糖(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