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执念缠身，道心破碎的人，境界必然要倒退。
可他于绝望中弃了自己原先无情道后，修为竟一日千里，才三年，便隐隐到了要结婴的境界。
楚回舟傲人的进境和天赋，让他变得惹眼起来，风头甚至有快压过凌忘酒的苗头。
原本做人跟班的他，摇身一变成了被巴结的对象。
修为高了，资源也随之多了，楚回舟拿到了进西勤洲的资格——却也让有心之人在传送符箓上动了手脚，被送进了这波云诡谲的禁地。
他没忘，此行凌忘酒是带队之人。
楚回舟心里明了。
有人想让他死。
可他还未替师兄们鸣不平，怎能甘心赴死！
楚回舟心有不甘，一时心神动荡，他那些情绪竟让周围利爪般的树枝兴奋无比。
它们伸着手，像锁魂的厉鬼，在背后勾住他的衣衫，放出团团瘴气侵入他的口鼻。
入秘境前，东极宫给每个修士都配了一张联络外界的符箓，没等楚回舟意识到危险捏诀用掉符箓，干枯的树爪便将他拖入了鬼气森森的树林。
……
楚回舟从朦胧中醒来。
他正置身于热闹的河边坊市。
酒肆茶楼外，悬挂着五颜六色的幌子，在他头顶招摇揽客。
甚至有一条幌子，从他耳畔飞过，刮痛了耳骨。
晨间的凉风贴着面吹，带来酒的微醺，和脂粉的甜腻。
他能听到有船夫撑着橹子在水上拉客，也能听到纤夫高呼的号子。
高亢的尾音在码头荡了几个来回，让人诧异，他们嗓子究竟是如何发出如此震撼调子的。
楚回舟身处人来人往的河边坊市，他此刻看见了河面中自己的倒影，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带补丁褐色短打，沾了泥的草鞋，黝黑的皮肤，被疤痕破坏了和\谐的——属于劳苦大众的脸。
再低头，他看见了脚趾和指甲缝里黑乎乎的污垢。
楚回舟身上汗毛竖立。
他可以接受丑，但不能接受脏。
顾不上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何出现幻觉。
他就脱了鞋在河边把手脚里里外外洗了三遍，才终于舒坦了。
这时，一对穿着干净，一高一矮的姐妹，提着篮子来到河边的摊贩处，停在了楚回舟身前摆置的摊子边。
“昨儿嫌你手脚脏兮兮的没买你摊儿上的零嘴，今儿打远一见我们，就赶紧就着河水洗手脚。”高个子的姐姐捂着嘴笑话他。
楚回舟看看她，又同手同脚的抻出来，给两姐妹看自己洗的成果。
滑稽可笑，逗得两人直乐。
“买点卤味吧，昨天叶屠户家新杀的猪，下水都新鲜的很，昨夜里卤上的，味儿正好，”楚回舟听见自己谄媚又卖力的夸自己卤的猪下水，“包干净，那下水我可是洗了好几货！”
两姐妹面上带着犹豫。
猪下水这东西，都是些粗汉子下酒。上不得台面的菜，两个大姑娘就是觉得他年纪小，才逗趣儿拿他玩笑的。
没想到这小子实诚，当了真。
楚回舟年纪虽小，但自小就在坊市摆摊儿，做些小生意，早知这对姐妹是寻他开心。
谁会来光顾下水卤味摊，他心里门清。
【可为了讨生活，脸算什么东西？】楚回舟听到“自己”在心里说的话。
他更殷勤地用笊篱捞了块猪天梯，和片好的薄薄猪肝，分成容易入口的小块，拿了签子让两人尝：“姐姐们是精细人，定会嫌大肠腌臜，我也不拿那些搪塞人。就委屈姐姐们尝尝这猪天梯和猪肝。”
两姐妹对视一眼，那妹妹道：“小掌柜，我俩不过是同你逗趣儿，别当真。姐妹们出门，也就买些针头线脑胭脂水粉，可没留余钱，买你这汉子下酒的东西。”
说罢就要走。
楚回舟三步跨作两步地拦下二人：“姐姐们，只尝尝罢了，又不花钱，若吃着好了，日后买些回去，给府里的大爷下酒解闷，也不是不行，我是做生意的，就想结个善缘罢了，姐姐们给我个高攀的机会。”
两人嬉笑，接过签子，浅尝了几口，只说味儿很香，便不再和楚回舟搭腔，聘聘婷婷走去了对面的摊子，买了豆粉糍粑，用纸装着，边吃边走。
留下一阵香风。
【余钱是有的，只是不会拿来买猪下水。】
两人离去后，天渐渐阴了。
楚回舟的心情也阴了。
【今日，可不要再下雨了。】
【下水已卤了一夜，天又渐渐热起来了，今日卖不完。再放一夜，便要臭。】
【下顿饭的着落，也不知在哪。】
楚回舟听着“自己”的心声，愣住了。
若下雨不能出摊，将这卖不动就要坏掉的猪下水充做饭食，不就行了么？
为什么说【下顿饭的着落，也不知在哪？】
他正疑惑，就听见“自己”问一旁卖豆粉糍粑的大爷。
“刘大爷，你年岁大，眼睛毒，你说这雨，会下吗？”
“夭折的小野鬼怕今天赚不到钱去买香灰？”
刘大爷此话一出，旁的摊主竟都见怪不怪。
这里，是个人鬼混居的地方？
楚回舟苦笑着和刘大爷再提起自己的身世：“我八岁中疫病死了，爹妈害怕染上，我一死，就远走他乡了，我是个没人供的野鬼。”
“香火不够直接去投胎，只能靠吃香灰攒着鬼命，在岱山府君那排个号，等投胎。”
原来，“自己”的身世这样凄惨。活着的时候不长，死了还要毫无尊严地劳碌，去挣下一世。
楚回舟很容易就共情了，心里直犯苦。
刘大爷从褡裢里摸出四个铜板，正是刚刚那对姐妹花掉的。
“给我称一两的大肠，”他将铜板扔进了楚回舟收钱的盒子，“要肥些的，不许缺斤短两。”
一旁买糖墩儿的沈小哥搭腔：“刘大爷真埋汰，就一两，小楚去哪给你缺斤少两啊！”
摊贩们都笑起来。
“小楚，给你沈哥哥便宜一文钱，七个铜板，买你二两！要比刘大爷肥的！”
穷苦人肚里没油水，最爱吃肥的。
楚回舟掂起笊篱在卤锅里捞了两节油汪汪的大肠，仔细切好，又配了几片猪舌，拿油纸包了给两人送去。
他心里感动，却不敢掉泪。
他是个小鬼儿，哭起来不好听不说，眼泪血呼啦碴的，会吓着人。
只能满嘴的说谢谢。
头顶的阴云没散，可一直过了晌午，那雨也没下起来。天闷的厉害，在坊市闲逛的人不多，但总比下雨收摊的结果好。
楚回舟摊子上的猪下水卖了个七七八八，砂锅里还有些被人挑拣剩下的边角料，卖相不好，可好歹也是肉。
今日总算回了本，他这生意还能转下去。若一点没卖出去，他连明日去叶屠户家买下水的钱都没有。
【要谢谢沈小哥和刘大爷。】
楚回舟从砂锅里捞出两大块被卤烂了的猪腰子，改刀切的好看了些，分了两份，用油纸仔细包好。
他怕当着众多相熟小贩的面送去给沈小哥和刘大爷，会惹得人家眼红。一直待到下午，摊贩们走得差不多了，楚回舟才拎着油纸包，将猪腰子悄没声送给了两人。
“好孩子，下辈子，你会投个好人家的。”刘大爷接下油纸包，哄了哄“小楚”，便在日落前收摊子回家去了。
沈小哥却没接楚回舟送来的油纸包。
他摸了摸“小楚”的脑袋：“小楚，沈哥哥和你一样，是不能吃五谷杂粮的鬼。”
楚回舟吃惊不已，他此前可不知沈小哥是同类。
沈小哥不是有妻子吗？他应是个活人才对！
“没骗你。”
【可他为什么要花钱买自己的猪下水？】
【是看自己可怜吗？】
“沈哥哥，我信你，”楚回舟掏出原先收下的七文钱，还给了沈小哥，“你也是要吃香灰攒命，等岱山府君准许轮回投胎的鬼，咱们俩都不好过。”
“我不敢受你接济。”
沈小哥摇头：“我原来同你一样，是要攒命等投胎的。可谁也不知道，再投，能投个什么命，万一还不如现在呢？”
“我等了十年，也没等到。可等到个和我一样，不打算投胎的女鬼，我们两个搭伙过日子，倒比活着的时候还更快活。”
“若投了胎，便要与她分开，以后再也遇不到跟她一般的姑娘了。”
“不如就这样，不去賭那虚无缥缈的来世。”
【真的能做个游荡世间，不投胎的野鬼吗？】
楚回舟“自己”从没想过还有这样的活法。
沈小哥看他呆愣住，有了些这个年龄孩子该有的天真，笑着又摸了摸他的头：“鬼各有志，沈哥哥我只是胆子小，不敢賭。”
楚回舟点点头，却又问：“沈小哥，你见过谁等到了投胎吗？”
沈小哥的脸上的笑意不减：“见过。有些还与我是熟识。”
“我想听听！”
沈小哥摇摇头：“岱山府君手底下的吏鬼，每日会按着投胎的顺序来寻那些野鬼，一旦寻到了，便会先给野鬼的脖子锁上链子，不教他们乱跑，然后缝上嘴巴，不许他们乱说。”
“一条链子能栓十个野鬼，凑够了十个，就去岱山府君那投胎。”
听罢，“小楚”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自己还要多久能投胎。
“我排的号是第十一万五千六百三十四，需得等一万一千五百六十四天，三十一年半！”
沈小哥摇头：“傻子，你是哪年哪越排上的？前面已经等了多少年？”
楚回舟抬手朝自己脑袋上狠拍了一巴掌。
“已等了三年整！”然后就又掰指头算，却怎么也算不清楚。
沈小哥无奈：“让我家那位会打算盘的女鬼给你算算吧！”
赶在十二点之前写完啦！！
大家似乎挺喜欢楚小道友嘛，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