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走到了保安亭边,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直盯着他的苏落一眼,然后提前手里的奶茶包装袋对保安说:“小陈,辛苦了,今天挺冷的,有个小朋友送了我两杯热奶茶,一杯芋圆的,一杯布丁的,你喜欢喝什么的?我送你一杯。”
保安和苏落同时看向奶茶袋子。
保安说:“我都行,贝医生您先选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但是我不知道哪种更好喝。”
“我觉得芋圆的比较好喝。”
贝医生和保安同时看向苏落。
苏落举起双手在胸前:“我个人觉得。”
“是么?”贝医生思考着,保安忙说:“我喝布丁的吧。”
贝医生将布丁奶茶递给保安,手里还剩下一杯,苏落抬眼,对上他的眼神。
他微微挑眉,说:“你喜欢喝芋圆的话,那这杯送给你吧。”
他十分自然地将奶茶和吸管放到苏落手中,将袋子团在手心,转身向洋房走去。
苏落看着手里的奶茶——她好像没有说要喝?
他给得实在太自然了,她甚至没想到拒绝。旁边“噗”的一声,保安把吸管戳进奶茶,“呼噜噜”地喝了一大口。
保安十分大度地说:“贝医生就是这样,不用见外,喝吧!”
“……”
苏落走到门口,一个银色的小牌子挂在旁边,上面用繁体写着:貝遠。
贝远,应该是他的名字。
“貝遠”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手写的书法浮雕。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文化人。
助手是一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带苏落到二楼的休息室。
苏落推开门,忽然对上四双齐刷刷的眼睛。
休息室像一个古典中西结合的书房,里面有四个舒适的欧式沙发,四个人一人占了一个。
十目对视,苏落轻轻点头,关门,往书架旁边走。
其中一个看着手机,小声说:“金嘴。”
剩下三个人也假装在看手机。
苏落愣了愣,假装没听见,走到书架边,抽出一本书,喝了一口奶茶。
沙发上的四个人明显坐立不安起来。
苏落翻着书,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金嘴。”
“哈!”
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你小子!”
苏落看向四人,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好巧,大家都是群里来的嫖友。
贝医生大概想不到,今天下午工作一下午,一分钱都赚不到。
四个人遵循先来后到的顺序,苏落最后,每个人半小时的话,她至少得等两个小时。
第一个群友先去了,休息室变成了网友线下面基大会。
各自爆了身份之后,开始互相聊病情。过了一会儿,话题聊到了即将见到的贝医生身上,其中一个群友说:“不知道贝医生帅不帅。”
苏落是见过的,边喝奶茶边看着书,说:“我在门口看到他了,不帅。”
“啊?不是说很多患者都爱上他了吗?长得很丑吗?”
苏落喝人嘴短,被芋圆呛了一口,咳嗽着说:“咳咳……不是丑,就是不帅……咳咳……”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奶茶洒到了书页和地毯上,苏落忙用纸巾擦掉书上的奶茶,又蹲下去擦已经渗入地毯的。
“怎么说呢,长得很……很像哥哥,反正我见到他有种想叫哥哥的感觉。”
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布洛克雕花的英伦风浅棕色皮鞋。
……嗯?
苏落呆呆地抬起头,贝远已经脱了灰色西装外套,只穿着舒适的白衬衣,解开了一颗扣子,袖子挽起,露出好看的小臂。
看起来不像医生,更像温和的邻家大哥哥,微笑看着她。
苏落忙站起来,无措道:“对不起,我把奶茶弄到书上和地毯上了。”
贝远看着地毯,颇有些苦恼地说:“嗯……”
“清洁一定很麻烦吧,我可以付费。”苏落后悔喝奶茶了。
群友们同情地看着苏落,无他,只因地毯看起来就很贵。
苏落有些紧张地看着贝远,贝远突然一笑。
“不过,给你奶茶的人是我,所以这个算是我间接导致的,我也算是共犯。”
苏落说:“是我弄的……”
“不必紧张,没关系,晚上会有人清洁干净的。”贝医生从书架上拿走一本书,魔术般递给她一块浅灰色的抹布。
贝远面带微笑地说完,关门离开。
门的质量太好了,开门关门一点都没声音。
苏落怔怔地蹲到地上,大家松了一口气,围了过来。
“你跟贝医生认识吗?他还送你奶茶?”
“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竟然送蜜雪冰城吗?”
“不认识,就是门口碰巧见到了,他送保安奶茶,我蹭的。”苏落摇头,用抹布擦地毯。
“原来不认识啊……”
与此同时,贝远下到一楼,从助手小迪那里拿走需要的资料。
小迪正在看休息室的监控,贝远翻看着资料,问:“小迪,我一点都不帅吗?”
监控里,女生正在用真丝手帕擦地上的奶茶渍,她刚要发作,被贝远打断了施法。
“谁说的!贝医生你真的很帅!是诊所的所草!”
“唔……”贝远翻资料的手停了一下, “诊所除了保安小陈,小稳,还有其他男生吗?”
“哎呀,贝医生你真的超帅的!不是,你看监控,她用你的手帕擦地毯!”小迪指着监控愤愤不平地说,那可是两千多一块的手帕,那个女生竟然用来擦地!
贝远歪着身子看了看监控,有些迟钝地说:“啊……我以为她会用来擦手的。”
休息室里。
苏落擦了一会儿,发觉抹布的手感不太对——好像有些过于柔软了。
难道这是,手帕吗?手帕一角,有浅浅的绣字的“貝遠”两字。
完蛋,真的是手帕,刚刚太慌张,完全没注意到。
苏落本以为白嫖半小时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贝远真的每个人都咨询了半小时,其中一个群友哭着离开,剩下三个则是面色沉重。
苏落惴惴不安地跟着助手走进咨询室。
咨询室是比休息室更大一些的书房,仍旧是中西结合的风格,两面摆满书的深棕色书架更大更高。
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张大书桌,两边是几把舒适柔软的沙发椅,桌上有一盆石斛兰,桌面上放着零散的东西,有一支黑金配色的钢笔,一颗话梅糖,一个没有脸的男人的银色摆件。
苏落选了窗边的椅子坐下,椅背刚好靠着书架。
贝远开门进来,苏落发现他什么也没拿,没有记录病情用的纸笔,也没有记录平板。
贝远坐在苏落对面椅子上,温和问:“手还冷吗?”
苏落愣了愣,看着自己的手指,忽然反应过来。她刚到的时候手冻得有点红,所以才给她热奶茶暖手吗?
“不冷了。”苏落说。
贝远坐在对面,安静地看着她。
他不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类型,可是很耐看,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的弧度都刚刚好,不锋锐,没有攻击性。
苏落看着他的脸,想到病友说的看久了会控制不住爱上他,觉得病友实在太夸张了。
还有就是,到底说了什么话,可以一小时5000块?
视线落在他的嘴唇,他的唇不薄也不厚,唇形是M型,是淡红色的,这就是“金嘴”吗?
唇角微微勾起弧度,苏落抬眼,他眼里带了淡淡的笑意。
心里咯噔一下,苏落迅速撇开眼睛。
他在看什么?
她观察他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在观察她,他看出什么了?会看出她很心虚吗?
这种无声的状态让她有点不安。
“不做测试吗?”
苏落主动打破沉默。
按照苏落以往的经验,第一次咨询总是跟付费测试绑在一起,医生简单询问几句,然后刷刷开出几个条子,让她去做有无数问题的测试,她拿着结果再来找医生,如果测试很贵的话,她就提前结束咨询。
“你想做什么测试?”贝远问。
“比如,躁郁症相关的?”苏落握紧手指,视线丢在桌面避免与他对视,“我三年前确诊了躁郁症。”
贝远问:“你想做吗?”
每次测试都会有各种新问题出现,苏落实话实说:“不想,但是这不是开始咨询前的必须流程吗?”
“不着急。”贝远说。
苏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难道其他人的咨询也是这样的吗?贝远都是等着病人自己说话?如果就这么干耗半个小时,那白嫖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贝远仍旧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苏落深吸一口气,她不开头的话,今天可就白来了。
“我的情绪控制很差,这几年我一直在做心理咨询和吃药,但还是经常做一些很冲动的事。”
“什么算是冲动的事?”贝远问。
苏落直视贝远的眼睛,思维渐渐飘远。
如果他能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到自己心底深处,她可以省去很多自我解剖。
一些冲动之下的事,比如前不久她睡了一个陌生男人,比如多年前差点轻生跳楼,比如她拿菜刀砍得父亲的小三满脸是血,比如5岁的时候,在漆黑的山林里迷路了三天,饿得太狠,生吞了十几只蝌蚪。
太多太多了。
她还不想第一次见面就将这些和盘托出。
“我最近梦到自己杀人。”苏落忽然说,“梦里我用剪刀把一个人捅死了,扔到了井里,可那个人不停地爬出来,我一次次用剪刀刺她,但她一直死不掉。”
苏落试图从他眼中看到蔑视或是嘲讽,可自始至终他的神情都十分平静,既不是十分好奇,也没有掺杂鄙夷,眼神像温和的水。
苏落想知道他的答案:“我是不是很坏?”
贝远问:“你认识她吗?”
苏落顿了顿,说:“不认识。”
“你经常做这种梦吗?”
“偶尔,有过四五次。”
“现实中你会想杀人吗?”贝远继续问。
“不会。”苏落没有犹豫,虽然她的原则底线很低,但有基本的道德和良知。
“这是正常的。”
苏落皱眉:“我梦里杀人正常吗?”
贝远点头,说:“梦境是潜意识欲望的满足,梦里你杀的那个‘人’是你潜意识一直在压抑的客体,这个客体在你睡眠或者放松的时候避开大脑的检查,出现在意识里,事实上,这个客体可能并不是人,只是在你梦里以‘人’的形象出现。”
所以她杀的不是“人”,而是自己压抑的东西吗?
苏落看着自己的手指思绪发散。
“你知道自己在压抑什么吗?”贝远问。
苏落轻咬着自己的嘴唇。
一直压抑着的,她一直为止苦恼的,是性,是生理上的冲动,她不明白这具身体为什么那么渴望。
苏落轻声说:“我很渴望性,但是我觉得那很罪恶。”
“为什么觉得罪恶呢?”贝远问。
为什么呢?
是初中一个不眠夜的贿赂。母亲和情夫在卧室做那种事,以为苏落睡着了,放声大叫,苏落一开始以为母亲被打了,后面又感觉不像,母亲发现苏落没睡着,将几张钞票放进她手里请求保密。
是在客厅打扫卫生时在座垫下发现用过的安全套。到处都能发现这种使用过的肮脏的橡胶套,强忍着反胃丢进垃圾桶。
是睡在父亲身旁的鸡打来的辱骂电话。没有羞耻心的男人,让一个婊子来骂自己的家人。
怎么会觉得不恶心呢?连自渎都充满了罪恶感。
可是这些深埋在内心深处腐烂的东西,她不想挖出来让别人嗤笑她的家庭。
苏落简洁地回答:“就是觉得很恶心。”
贝远轻轻点点头,没有发表任何评价。
苏落陷入沉默。
一段咨询关系的开始,需要双方的信任,尤其是病人对心理医生的信任。她不能坦然面对贝远,而贝远肯定能感受到自己对他的不相信。
咨询室静了许久。
“我……”苏落咽了一口唾沫。
贝远静静看着她。
苏落闭上眼睛。
“我很想找人解决生理需求,但是我知道随便找一个人是不对的。”
她不敢看贝远的表情,但是又很想知道他怎么看待有这样不堪心理的她。
贝远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如他之前。
他是这样一个纯粹干净的人,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
大概有十几分钟时间,他们在沉默中度过。
“半小时到了。”苏落提醒。
贝远问:“你想继续咨询吗?”
“继续咨询的话,咨询费用是多少?”
“5000元一小时,每周面谈一小时,咨询周期多长需要根据你的情况来定,最短两个月,时间太短可能会没有效果。”
苏落飘在身外的心踏踏实实落回了心脏。
5000元一小时,他是真的在抢钱。
苏落看向窗外,遥遥地能看见大门和门口的保安亭。
门口,一辆白色库里南汽车停在雕花大门前,保安打开大门,汽车长驱直入。
不是说只有贝远的车能停么?
骗子保安。
苏落收回目光,说:“可能不太合适,抱歉。”
贝远莞尔:“没关系。”
走到大门口,保安问:“你需要登记车牌吗?下次来方便一点。”
苏落顿了顿,说:“不来了。”
咨询室。
贝远面前放着一个新的文件夹,他用钢笔在上面的病例一栏写下一个名字。
苏落。
房间门被敲了两下,有人推门进来。
贝远抬头,面露惊讶,随即笑了:“好久不见。”
“没记错的话,我回来的第二天一起吃过饭。”付清灼坐在窗边的椅子,手指去捏石斛兰的叶子。
贝远低头把最后一笔写完,“我的意思是,你很久没来这里了。”
“这个花盆,你没丢么?”付清灼记得,自己初中离开中国去法国上学,把自己养的一盆石斛兰送给了贝远。
“你应该说,这盆花我还没丢。”
贝远抬头看向窗外,一身黑衣的苏落站在门口跟保安说话,遥遥地望了过来。
贝远冲她摆摆手。
苏落愣了愣,抬手摆了摆,转身离开。
“她是你的病人?”付清灼问。
“嗯。”贝远合上病例,心想,截止到5分钟前她还是,不知道以后是不是。
“我可以看病例么?”付清灼不小心掐断了一片兰花的叶子,“抱歉。”
贝远抬头,看向坐在椅子中的付清灼。
混血容貌依旧英朗俊美,与年少时相比,付清灼的轮廓变得凌厉了,看起来也成熟了。一转眼,他们都27岁了。
贝远记得从很小的时候,付清灼就是一个淡定从容的孩子。
当他们还在为一些琐事哭笑的时候,付清灼已经可以很容易地抽离情感,以逻辑和客观规律看待所有事物,有时候贝远觉得付清灼坦然自若的态度冷静得像情感缺乏,可是他知道付清灼的内心世界是足够丰富的,不需要外界来填补。
付清灼极少把时间浪费在不感兴趣的事情上,无论是事物、人还是物品。
至于对女孩的兴趣,付清灼从小就很缺。
换言之,付清灼不会无缘无故想了解一个女孩。
贝远问:“你认识她?”
付清灼顿了顿,说:“不算认识。”
那就是认识。
贝远扣好钢笔,问:“需要她的电话号码吗?我现在可以去倒一杯水,大概有3分钟时间,你可以把我不小心弄掉的病历本捡起来。”
付清灼顿了顿,低笑一声,摇头:“不用了,医生需要保护好病人的隐私。”
“你还是喜欢遵守一些奇怪的原则。”
付清灼不置可否,说:“说起来,你和王硕吵架了吗?我不怎么回国,不知道你们已经不说话了。”
“没有吵架,只是我们很默契地不跟对方沟通了。”贝远把病例放好,“三年前他创业失败,很郁闷,我当时想帮他走出来,做了一些自认为对他好的事,他很生气,觉得我越界了。现在看,我确实不是最合适的心理医生人选,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太了解了,很多东西根本无法客观看待。”
付清灼点头:“那你现在有合适的心理医生人选了吗?”
贝远讶异地看着他。
付清灼说:“你也不愿意看他一直这样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除夕快乐,2023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