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祈清和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方雾海缭绕的宅邸小院里。

院中云阶月地，一弯陂塘水满尽收天光，神树侵云，灵花掩映，一阵清风穿堂，漫天白色花瓣如春雪纷扬，历历白榆。

温和安宁的仿佛岁月静止。

在沈北歌身体中经历的疼痛与不适逐渐消散，祈清和微微眯眼，适应了一会儿光线。

「祈堂主好，我是归梦药堂的房灵小梦！负责帮助您坐堂问诊，渡化心魔，积攒功德然后做大做强！」

小小房灵的声音很轻快，兴致勃勃。

祈清和垂眸抿唇，她对为何拥有这样一张房契毫无印象，对经营一间药堂亦无兴趣，让她感到好奇的，是为何这间药堂坐落在一处梦境里。

梦境，通常映的是修士的道心。

过去，现在，未来。

于他人梦境来去自如，对修士来说，这能力太过罕见且要命了。

顿了顿，唇畔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若她现在就抛弃这里当个甩手掌柜呢？

「别啊堂主呜呜！小梦才第一次见到你！」

「我能为您提供有关记忆的线索！您别走！」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心声，小梦再按耐不住，带着惊恐哭腔哀声道。

房灵心思较为单纯，一探就露了怯。

祈清和眸光一抬，笑道：“说来听听？”

「我的资料库中存着诸多被封存的玉简文书，大略是您的手札日记……」

声音越来越低，底气不足似的。

祈清和凝神静听着，一路探寻此地，行过清塘玉桥，只见一间药堂青砖黛瓦，隐隐透着清苦草木气息。

「我并无玉简查看权限，需要堂主您完成问诊任务积攒功德才能开启。」

“怎么个问诊法？”祈清和不紧不慢地询问，心念百转。

「凡心有执念误入歧途者，皆可能于梦中来此地，堂主可入梦探查不同患者过往，找出根源，弥补遗憾、实现心愿，便能渡化心魔。」

祈清和站定了，目光一扫，扬眉道：“他也是吗？”

「什么？」

顺着祈清和目光望向去，在那满庭落花树下的云阶前，抱膝坐着位乌发白衣，腰系竹笛的清俊男子。

「他是此间梦堂的管业人，负责引导您同时来往多个梦境。」

听见脚步声，青年仰起头望向她。

那是一双澄澈剔透似琉璃的眸子。

墨发柔软随风徐徐轻动，细碎天光洒落下来，勾勒出精致淡漠的轮廓，山辉蕴玉，美丽到近乎带着几分神性，仿佛星河落了人间。

祈清和蹙眉，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坐在此处？”

白衣青年神色一动，眸光潋滟流转，漂亮的，水墨画一般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净纯粹。

“应知离。”

他抬起眸子，看见她目光里深深的戒备，眸光暗下去，像只流浪小猫儿。

“你没来，我进不去。”

说得理直气壮，又含着委屈。

站得近了，祈清和才留意到，应知离白皙的面容上沾了尘土，衣衫破损，皓腕布着紫黑淤青，额间也有多处擦伤。

她神色平静，半蹲下来，从芥子囊中取出化淤止疼伤药，用水化开，棉布一圈一绕，敷紧伤口。

应知离目光缄默了一会儿，又轻轻挪开，掠向一地落花，好半晌，才回眸，却见祈清和已经处理好了伤口，起身拾阶而上。

她抬手轻轻一碰，天光如浪推开堂门，照亮了一小片影子。

院中花枝自云窗探进屋内，青竹屏风间，栗色的博古架林立，诸多丹罐陈放，清苦药香袅袅，宁静平和，纤尘未染。

她一步一步，仿佛走进了时光凝固的旧年记忆。

书案上摊着空白诊籍，药材分门别类，一侧木施上挂着一顶白色云纱幕篱，祈清和指尖拂过桌案，从中随意捡出了一根有几分特别的含苞花枝。

细细木枝上缭绕着绿色纹路，枝上生着一朵未绽的浅紫花苞，散发着淡淡清香，宛如沉眠于寒冬。

她只觉得这花枝眼熟，正思忖着，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此间寂静。

“有人吗……”

古朴典雅的雕花院门闻声自开，祈清和来不及回避，只能取过那顶白色幕篱戴好，暗中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来人合该是位美人桃花面的娇俏姑娘，额间却凝着挥之不去的魔气，宛如一小簇黑色火焰。

正是她此前不慎入梦的梦境主人，沈北歌。

「检测到心魔患者，已触发诊疗任务：渡化沈北歌心魔。」

「任务奖励：玉简三十七号。」

祈清和愣了一瞬，轻轻蹙眉。

惴惴不安的声音再度传来。

“……这是哪儿啊？”

沈北歌不确定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她跃下千仞崖间时被一阵白光裹挟，陷入漫漫长梦，好像回到自己入魔那天，痛苦、绝望、以及濒临死亡的恐惧滔天而来，她浑身颤抖，无能为力。

再醒时，就到了一方清雅出尘的院落前。

一直萦绕在心间，躁动的，蛊惑的魔气被无端压住了几分。

没有门匾，沈北歌不知这是何处，直至行至院中云阶，闻见药香。

她愣愣抬起眸。

半掩堂门前，有位戴着白色幕篱的女子，青楸竹叶纹道袍无炁轻动，明明站在融融天光下，却像经年泠月，清冷决绝，洇没在无悲无喜岁月里。

“此间，归梦。”

青衫女子声音飘渺清凌，叩金击玉。

明明素不相识，明明看不清她的容颜，沈北歌却无知无觉间，落了一滴泪。

祈清和站在云阶上，眉心低蹙，她看见沈北歌一身血迹斑驳，经脉中魔气恶意诡谲，几乎逼近灵台。

她阖上眸，无言静了一会儿，微微一叹。

“随我来。”

沈北歌微怔，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再开口。

应知离不知何时来到了药柜前，微微垂眸，替她准备了干净的纱布与银针。

祈清和接过纱布、药粉，袖刀轻轻划开沈北歌伤处衣衫，伤口被血沾黏，惨不忍睹。她利落地处理小姑娘一身狼狈，止血清创，同时以温和的灵力缓缓治愈几乎分崩离析的五脏六腑。

指腹搭在沈北歌腕上时，祈清和不动声色地号脉。

内伤叠外伤，道骨尽毁，经脉俱断，甚至是入魔的魔气保住了性命，祈清和再度明确了，未入魔前，小姑娘一直身负某种天材地宝。

窗棂外清风拂过，落花乘风而来，缱绻地留在祈清和幕篱白纱间，柔和了她一身的疏离淡漠。

沈北歌怔愣地看着落英翩然，冰冷许久的四肢百骸终于感受到久违的暖意，她再忍不住，低下头，眼泪汹涌。

祈清和被泪水吓一跳，以为魔气在沈北歌体内紊乱，温声安慰：“你得尽快化解心魔，否则不出几日，理智将被侵蚀。”

虽然四海十洲确实有不少能维持理智的魔修，并以此为道，但沈北歌到底太过青涩，她的修为与阅历，都无法支撑起她长久地在魔修这条路上走下去。

沈北歌抽噎一声，说话磕磕绊绊：“我……我得活下去。”

祈清和眉心低蹙，反问：“能告诉我吗？沈家从你那儿抢走的东西。”

“并蒂长生花。”沈北歌红着眼眶，平静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是为了治病，姐姐替我寻来的。”

难怪沈北歌本应久病早殇的身体竟能踏上道途，原来是并蒂花的功效。

祈清和心中了然，她游医时，听说过这四海十洲仅此一枝的奇药。

传闻瀛洲生奇木，枝有含苞并蒂，其名长生永乐花。

长生医百毒，永乐塑道骨。

沈北歌身负顽疾，以长生花维系性命。

顿了顿，祈清和又问道：“你姐姐呢？”

听到姐姐二字，沈北歌原本平复的心绪再次掀起骇浪，泪水滚下来，声音含混嘶哑。

“姐姐她，消失三百多年了，沈家，沈家人好像一直在找她。”

祈清和愣了一瞬，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难怪沈家一直“悉心呵护”着沈北歌，他们是以她为人质，等她姐姐的出现。

姐姐。

原来沈北歌的执念，一直是这个。

可是，从哪里给她变个姐姐出来？

看来想完成任务，一切都得再回沈北歌梦里寻找答案。

她抬手拂过沈北歌额间凌乱的青丝，声音缓下来：“好姑娘，你得记着，不仅仅是活着，你姐姐留给你的东西，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拿得回来。”

沈北歌怔愣，泪水淌下，这许多天的恐惧无助终于伴随着泪水一道落下来，喉间似乎也被眼泪堵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不住的点头。

“别害怕。”祈清和神色温柔平静，指尖覆上少女额间，“梦醒了，病就好了。”

她回眸，目光里藏了探究，她望向一旁安静温和的应知离，开口道。

“我想看沈北歌的梦。”

应知离清澈明亮的眸子抬起来，漾开一丝涟漪，温柔和煦，声音如淙淙流水。

“哪一场梦呢。”

祈清和莞尔笑了笑，回答。

“妄念错觉。”

眼前俱景如水纹一晃，药堂清香逐渐远去，她来到一片纯白虚无间。

原来梦是有颜色的。

每场藏着记忆的梦都像一团云，蓬松柔软。

应知离覆手随意操控梦境，手心幻化出一小簇茸茸的，灼目纯净的光芒，棉线般一线一息牵连梦境，行走生风，云彩轻盈如浪层层绽开。

有些梦宏大，耀眼夺目金光绚烂，有些梦渺小，干瘪凋零风尘仆仆。应知离说，颜色愈深愈黑，就意味着一段不好的过去，是苦涩的梦。

祈清和与应知离一路行走，零零散散看尽沈北歌在燕泽生活的这许多年。

在一团粉嫩活泼的云彩里，燕泽沈家灼灼桃花遍山而开。

她闻到花香。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长生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