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行水路,再走陆路,到应天大约是七八日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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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实行宵禁,官府每日漏刻已尽后,擂鼓六百下闭城,五更后擂响四百下开城。
凡是犯夜者,鞭笞二十下。
空荡的街道没有人影,漆黑的屋子里漏了一条缝,隐隐绰绰的火光照到了脸上。
干裂的唇瓣如揉皱的薄纸,四肢的血液越流越慢,这里的人为了控制她,严格规定进食的水米。
来人脚步渐近,他修剪得白净整洁的手略微往下了些,油灯越来越逼近地上那人惨白的脸,额角有些灼热,仿佛可以在闻到东西烧焦的气息。
她垂首未动,任凭火焰靠近。
烛火移到少女的血淋淋的肩头,肩胛的琵琶骨被铁钩固定,长长的两条链条分别栓屋子两侧墙面的机关上。
她只要稍微动弹便是蚀骨之痛。
对待一女子施加如此酷刑,自然是因为她骨头硬难对付。
阴暗的屋子不见天日,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霍昭被迫跪在地上,听着他们在自己面前悉悉索索的动静。
那人走开了,冷然的声音像在买卖货物,“就她吧。”
身边跟着的仆役点头,“是,大人。”
他施舍给可怜的少女一个余光,“没伤了手吧?”
刑具下的人似乎有了点反应,零碎的头发粘在皮肉上,地上干涸的血迹全是她的。
霍昭难受得睁不开眼睛,还好伤得不是手,不然就握不住剑了。
面容憨厚的仆役连忙道:“这位小娘子关在这里还不到半年,可是一等一的好货,别看着现在卖相差些,梳洗打扮起来绝对讨人喜欢。”
披风遮住了那人的神色,只听仆役幽幽道:“上京的大人图新鲜,如今都喜欢小娘子略通些拳脚功夫,这可比那些扬州瘦马有意思多了。”
言下之意,江湖女子比扬州瘦马有卖头。
略通拳脚的自然也比普通私妓难驯服,他不免好奇,“你是怎么制住她的?”
仆役不言,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铃在他面前晃了晃,藏在铃舌的母蛊开始躁动,牵引着子蛊乱窜。
片刻后,铁链发出轻微的铛啷声,垂首的人似乎无法忍耐这般痛苦。
仰人鼻息活着,她都这般凄惨了…
看客微微颔首,将银子丢给仆役,那头随即将银铃奉上,摄人心魄的铃声停止了。
江湖买卖,向来钱货两清。
更夫的竹梆子一快四慢,巡夜到了五更,晨鼓的第一声震醒了鸡鸣。一日之计在于晨,早有准备的百姓鱼贯而入。
应天乃南唐旧都,又临近上京,古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晨起人声鼎沸,一条长街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物品,看的人眼花缭乱。
才入城的叶婵在桥边寻了处面摊坐了下来,应逐星热切喊道:“大哥,来三碗素面加肉。”
双手抱臂的沈难冷得瑟瑟发抖,他两眼昏昏,双颊透红,这模样像是才从花楼里出来的宿醉公子哥。
叶婵一个没留神,他就趴在桌子上装死,应逐星揩油似的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虽说他可以练功了,但也不能往死里练呀。”
本昨日就能进城,三人因没算好天光,被迫在荒山上过了一夜。
这一夜沈难如履薄冰,应逐星落井下石,他二人对了一夜的招。没从前那般凌厉的沈难,应逐星打起来是格外顺手。
沈难昏中还不忘偷袭应逐星在他脑后的手,啪的一声,筷子抽出了一条红痕。他立马跟着打了一个大喷嚏,又是高烧不退,脑子都快烧成浆糊了。
沿路几乎每天练功,叶婵反噬过后便急切地给沈难调理内力。
炽热蝉息的内力和他原本的内力逐渐不断相冲,自那日离诸暨后,沈难的伤寒就没有好过。
三两面沸水下锅,猪油化在在碗里。烟火气从锅口飘出。卖面的大哥一声吆喝,“客官,您的三碗面好了。”
沈难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左脚拌右脚一个趔趄。他一腿软,倒在了叶婵的脚边,应逐星忙道:“沈兄莫急,我去拿。”
叶婵摸了摸沈难的脸,暖意传到指腹,“又烧糊涂了。”
她都不用给沈难搭了脉,一眼便知晓了情况。应逐星将沈难又扶到了桌上趴在,“都到应天府了,待会便寻个客栈让沈难休息吧。”
叶婵先喝了一口面汤,“可以。”
应逐星见她完全不担心,他心里还是疑惑道:“沈难这样会不会...”
应逐星吞吞吐吐,塞满了面的嘴含糊不清。叶婵皱眉,“你想说什么?”
应逐星才将话完整说出来,“会不会他的失魂症还没好,就把脑子烧坏了。”
趴着的沈难露出一个侧脸,鸦黑的睫毛在微微颤动,颇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韵味。
大脑意识还没有消失,他听得见周围所有的声音,记得那最熟悉的声音说的话。
叶婵低头看意识不清的人,不咸不淡道:“我自有分寸。”
经历了雷门,她确实有些心急了。不过趁她还活着,能教多少教多少吧。等哪日师徒反目,又或者其他,叶婵也没机会了。
他们山外谷的事,应逐星一个外人也不晓得。他吃完自己这碗,又端过了沈难那碗,抢在叶婵结账之前三两口风卷残云般结束。
应逐星起身对沈难道:“兄弟,搭把手。”
沈难实在没力气应他,应逐星叹了一口气,顺势拽起沈难的胳膊将人背了起来。所幸多吃了一碗面,正好可以卖力气。
从前走江湖没钱,应逐星有段时间会在渡口扛货,现在扛起人来也算得心应手了。
应天府闹市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叶婵和应逐星准备寻个客栈休息。面前一个挑汉儿背着药箱,右手举一幌子,左手摇铃儿路过。
叶婵上前拦住了他,“有大已寒丸吗?”
“没有。”挑汉儿摇头,“不过我这有我家祖传的退寒丸。”
应逐星在心里啐了一口,“骗子。”
这些在街上行医卖药的皮门,不少居无定所,四处游荡,靠着卖假药维持生计,什么祖传,都是些乌漆嘛黑的丸子,吃了也没效果。
叶婵也不不在乎,“拿来看看。”
“好勒,姑娘。”挑汉儿放下药箱,取出一瓶退寒丸交到了叶婵手里。
她在掌心碾开一颗闻了闻,“行,就这个,多少钱?”
挑汉低眉笑了笑,“一两银子。”
叶婵爽快地付了钱,应逐星巴巴地看着那一两银子,心里觉得有些肉疼。挑汉儿走后,叶婵一口气倒了十颗药丸塞进了沈难的嘴里。
“吃这么多?”应逐星讶异,“他的药真的没问题吗?”
“药效有些差,要多吃些量才能治他的伤寒。”叶婵将药瓶塞进了沈难腰间,“我查过了,问题不大。”
应逐星不觉咽下口津,他在心里为沈难捏了一把冷汗,真是亲师徒呀。
*
应天府,天下楼。
其二楼悬挂这一幅巨大的美人图,画卷仿洛神飘逸,画中娘子犹如神女再世,故取名飞仙图。
叶婵挑挑拣拣,选了一个南来北往最热闹的客栈,看样子她还没忘了了此行是来寻人的。
江湖人都知道,越热闹的地方,消息越多,或许霍昭的消息就会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了。
应逐星背着人,一进门便被巨幅画像一惊,“这是?”
眼尖的小二赶过来招待,“这是副飞仙图画的是落仙坊的君怜娘子。”
叶婵驻足盯着美人,半刻后她道:“这位娘子生的好漂亮,眉间的花钿颇有灵气。”
“这画师是谁?怎么就画了一半。”美人额间的花钿似斜生的花枝,一枝独秀。花开并蒂想来是吉祥的意头,怎么缺了一半。
应逐星心思不在那绝世的没人身上,背上沈难的头压得他肩膀难受,他匆匆插了一句话,“三间上房。”
小二应了一声,飞快地在掌柜的那边领了牌子,又回来给客人引路:“这飞仙图是落仙坊放在我们天下楼引客的,至于这妙手生花的画师没在画上落下什么名号印章,从前其他客人也曾问过画者,怕只有君怜娘子知道那人是谁了。”
叶婵意味深长扬了扬唇,“如此神秘…真会故弄玄虚。”
小二愣是没听出客人是在夸,还是在骂。
什么画师会在一副美人图后装神弄鬼,叶婵又问:“君怜娘子在何处?”
“君怜娘子是落仙坊的花魁娘子,但见她一面可没那么容易,需要足够的银子。”
有钱能使鬼开道,好在姜水来之前给了不少钱。
小二又道:“今夜君怜娘子献舞,客官入夜前可以去看一看,只是城中有宵禁,这一去恐怕得宿在落仙坊了。”
叶婵信手打赏了些碎银子,“这幅画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十天前。”小二笑呵呵地接过银子,“落仙坊为了今夜筹备了整整十日。”
十天前,他们还没有准备来应天府。
应逐星将沉甸甸的沈难丢到了床上,小二懂事地将门关上,他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画和霍昭有关系吗?”
“没关系。”叶婵理了理衣衫,“我就是瞧着那位娘子好看,心生欢喜想去看看。”
凉水呛了喉咙,应逐星弱弱地咳嗽了一声,“你知道这落仙坊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叶婵赏给了应逐星一个白眼,“山外谷是与世隔绝,但我又不是第一次出来,我见过的世面只多不少。”
山外谷的宝物从前就很多了,年少时的叶婵也时常揣着银子偷摸出谷,鹿邑她都玩遍了。
再远的北方,她也去过了。
叶婵不解道:“花楼而已,你是男子,你怕什么?”反观应逐星年纪轻轻,怎么像个老顽固。
她很快又说:“也对,青阳宗自诩名门正派,管教弟子应该严苛。”
“什么自诩名门正派呀!我们本来就是正道!”应逐星喝了两口水顺气,“此行不是来寻霍昭的吗?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报官。”叶婵不假思索,“这人丢了肯定有什么隐情,谁知这应天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霍昭肯定遇到了危险,先去官府报个失踪再说”
这烟雨楼只给了一个消息,就是霍昭消失之前,人在应天府。
这应天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人不知藏在了何处,能让在明面的人的根本找不到。
繁城之下多是蠹虫。
叶婵心里有了想法,这里鱼龙混杂,但只要人没出应天府。她大可以将应天府翻过来,一寸一寸地找,是死是活总能找到结果。
应逐星也没什么好办法,他来就是充个打手的作用。叶婵说报官,他便当下决定去报官,人还没出门,一回头发现叶婵也跟着。
他问:“你不照顾沈难吗?”
叶婵道:“死不了。”
床上意识不明的说话含糊不清,似乎呢喃着师父,叶婵身体一僵,转头将身上的手帕叠成方块塞进沈难的嘴里。
她道:“这下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叶婵心下不安,病重沉疴的人总会说些胡话。
但好在已经将嘴塞住了,吃过药的沈难睡一觉就会清醒了。
第24章 第 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