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让怀炎自己做饭，但晓苍到家后把外套一脱，无视了自家老头赶人的话语，自然而然地钻进了厨房。两个大厨一起动手，不需太长时间，属于食物的香气便在空中弥漫开来。

有个小的本来想进去帮忙，但被盘在客厅红玉髓上的某条火龙一尾巴勾了回来。

“我们家可没有让幼崽做饭的道理。”青年摆弄着他的手指，将应星按在了丹枫旁边，“学技能归学技能，在我们都还在的时候，用不着你俩动手。”

丹枫谨慎地观察了他一会：“那你怎么没去帮忙？”

“他俩嫌弃我啊。”炎庭君半真半假地抱怨，“说我会掉毛，说我尾巴大碍事，说我笨手笨脚没他们俩前百冶动作灵巧……那我能比吗？我只是一条普通的持明。百冶那是啥？那可是全仙舟选出来的拔尖工匠。”

“百冶？”捕捉到关键词的应星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可以请您多给我讲讲百冶吗？”

左右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炎庭君甩了一下尾巴，慢悠悠地给应星科普起了百冶这个名头下的故事。

仙舟联盟每百年将有盛会行，万千英才齐聚一堂，争夺全仙舟最高的两项荣誉。一为云骑总领的演武剑首，一为匠造先行的天工百冶。前者可总领六艘仙舟的云骑，一般来讲会在曜青与罗浮之间择一良木而栖，或为将军，或为将军辅佐。

而后者……

“朱明仙舟以匠艺为尊，列位将军均有百冶衔领。”说到这里时，炎庭君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怀炎因为太能活了，硬生生地逼着百冶大炼的规则改了改，他本人则被单独加了个荣誉头衔，把百冶的舞台让给了年轻人们……当然他退出之后下一个接班的就是他家的小崽子。”

“您刚才说两个前百冶……”应星的眼睛越来越亮，连呼吸都有些急促，“大师姐也是？”

“那丫头能让朱明这地界的所有人都服她，没两把刷子怎么行？”炎庭君咧嘴笑了一下，“她连胜三届后下一个接班的还是怀炎家的徒子徒孙，还是我们持明的小孩。”

之前每年百冶大炼虽然基本都是朱明内战，但在怀炎之前，朱明几条钻研天工匠艺的师承每次都会打得你死我活，就差上演武台打一架了。不过自从怀炎第一次登上百冶大炼的台子后，每次百冶大炼就都成了他门下的弟子们挑战师父的内战了。

“说真的，乐子很大。”炎庭君克制不住地露出了缺德的笑容，“试炼场上无父子，无母女，无师徒。看着那几个小崽子勾心斗角的感觉相当有趣……喂！”

他被厨房里飞出来的一只果子砸中了脑壳。

怀炎的声音从厨房里的叮叮当当中传了出来：“给星星讲故事就好好讲，别乱造谣。我家孩子都很友爱的。”

炎庭君吹了声口哨：“场下恭恭敬敬师姐弟，场上互相抡大锤的那种友好吗？”

怀炎之后，每一个百冶都赢得相当惊险。毕竟光明正大的同门内斗也就只能趁这个时间了，手段尽出也很正常。至于其他时候？

有那位最强的大师姐的武力在上面压着，没有任何争斗能舞到怀炎面前给他添麻烦。

“吃果子，我从造翼者那边抢过来的。”晓苍的声音紧随其后，“你爪子里那个来自他们今年培育的扶桑。我瞧着那只花孔雀给他们的扶桑树灌了不少热腾腾的营养液，盆里还有不少火元素残留，应该挺合你口味。”

随后一团幽青色的火焰包着两只看上去有些相似的果子，也从厨房里飘了出来：“这两个果子我炼化过，给小孩吃也没问题。”

“所以你果然还是去冒险了吧！到底怎么回事！”

“哎这肉该翻面了油烟声好大我听不到……”

炎庭君咬了一口果子，冲两个因听到厨房里乒乒乓乓几乎像是打起来的声音而不安的孩子耸耸肩。

“别担心，饿不到我们……这果子挺好吃啊，丫头，还有吗？”

虽然开头鸡飞狗跳，但吃饭的过程大体还算和平。只是年夜饭后，应星左右看看：“大师姐呢？”

不管是在仙舟，还是在应星的原生文明中，新年都意味着团圆，带着美好的祝愿。应星非常重视他现在的每一个家人。怀炎师父、丹枫、炎庭君……而大师姐自然也包括在其中。

怀炎伸手盖上他的发顶：“放心，她没事。”

在劝慰应星的同时，他跟炎庭君对了个眼神：她又在纠结那个问题了。

深夜，在把应星和丹枫赶回房间，看着他们房间的灯灭了下去，怀炎才从他的屋子里翻身起床，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火龙。

他走上露台，不出所料地闻到了浓郁的烟味。当然，这烟中还夹着药草和薄荷的味道，提神醒脑附带镇静魔阴的作用，只是味道不太好闻。

他脖子上的火龙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骂骂咧咧：“你是想把自己熏死？”

在火龙骂出声的同时，怀炎已经打开自己的玉兆终端，将自家露台上的防护罩调整了一下。他本来只是想开个通风，但挂在他身上的炎庭君一爪子按到了某个按钮上去。

于是正趴在露台边上抽烟的晓苍就被冰冷的风雪糊了一脸。

“所以说如果非要在身边带个宠物，就要准备好迎接宠物给你带来的一系列意外……”晓苍咳了两声，“你俩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干什么？找冻吗？”

“好奇你又在纠结什么有的没的而已。”炎庭君把自己又盘紧了一点，假装自己是条会说话的围脖，“反正持明族都被你拆零碎了，我也没什么事了，来旁听而已。”

晓苍抽抽嘴角：“你又闻不惯烟味，往我这边凑干什么，娇贵的持明太子爷。”

“纠正一下，我是在位龙尊，丫头你得尊称我为伟大的持明皇帝陛下。”

怀炎感觉自己被“围脖”的尾巴抽了一下手臂，意在催促。青年没管，只是抽抽鼻子：“闻上去像是上一任饮月给你做的好货，来点？”

他养大的孩子低低地笑了一声：“行，来点。”

晓苍从腰间摸出一只用掐丝珐琅彩的工艺刻上了白鸢尾的小盒扔向怀炎。怀炎稳稳地接住，打开小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凑到晓苍面前。

见她看过来，青年眨眨眼：“来个火？”

晓苍瞧瞧他脖子上那条持明牌围脖，无语地打了个响指。

无火自燃。

两支老烟枪吞云吐雾好不自在。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后，晓苍夹着烟的手一松，一团幽蓝色的火便将它烧成了虚无。

“好了，别担心，我没事。”

她转身走向屋内：“你俩也早点睡，明天还有一堆事呢。”

“远行的孩子们要回来了，明天估计会很热闹。”

在她的身影彻底没入黑暗之前，怀炎叫住了她。“你还在纠结那件事吗？”

“没能救人，没能救下所有人，没能救下更多的人。”

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但他感觉晓苍的脊背像是垮了一瞬。怀炎看着她长大，察觉到她身上突然泄出来的沉重与寂寥当然不难。只是他的孩子总是倔强的，也总是温柔的。她从不愿将脆弱展现给他让他烦忧。

那沉默极短，像是一个错觉。很快，他的孩子就又挺起了身体，和往常一样。她向后挥挥手：“放心，我不会让我的个人情绪影响到【巡猎】的，烛渊将军大人。”

目送她离开后，怀炎叼着烟：“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很担心他的孩子，但饶是目前仙舟中年岁最大，活得最久，也公认最智慧的怀炎将军，也不知该如何开解他的孩子。

说到底，在【巡猎】的道途中，为什么会有人想让仙舟人不再因战而死呢？

“我不反对战争。”

“我知道。”

“我非常非常的，厌恶无意义的战争。”

晓苍将自己扔进床铺中，仰面朝上，用手臂挡住了自己的上半张脸。

“但我只是个令人作呕的伪善者。我教他们认识生命的重要性，我带他们去看长风与星海，落雪与飞花。我使他们认识到生命的美好与绚烂……”

“并将他们送上战场，作为铺就仙舟扩张的耗材。”

凤皇顺着晓苍的袖口流了出来，在她身边给自己捏了个人形。当然，她最熟悉的是晓苍本人，所以捏出来的人形自然也和晓苍长得一模一样。

她保持着这样的样子，也不多说，只是静静地听着晓苍说话。她们本就共用一具身体，在彼此眼中几乎没有秘密。而也仅仅在只有她们两个的时候，晓苍才能不考虑任何东西，哪怕只吐些破碎的字符。

“生命本不该被看得这么轻啊。生也迷茫死也荒唐，空活悠长岁月，将自己塑造成战争机器，然后将一切投入【巡猎】之中。”

“但凭什么呢？”

晓苍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凤皇的肩膀上：“仙舟人好像从没想过自己的死亡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影响。”

一个人的死亡，会使一个孩子失去他们的父母，一对老人失去他们的孩子，一条街上失去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们好像从来没想过。

在仙舟中，好像连为战死者悲伤亦或愤恨都不被提倡。或者说，他们只允许向着【丰饶】孽物挥洒愤恨。于是一代又一代人被激励着踏上战场，又是一代又一代的人被卷入其中化为糜烂的骨肉灰尘。

“我搞了葬礼，我让每一个居住在朱明的人无论种族，都认定自己是朱明人。但这真的有意义吗？”

他们最终还是会死。死得寂寥无声，无人在意。

“如果之前他们是无知无觉地死，死得没有痛苦。但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生命的宝贵，活着有多么美好，那当他们死去时，该有多么痛苦。”

衔烛赤龙是个谎言。

没有任何死者会因为这个而获得祝福。葬礼只是生者的慰藉，但于已死之人毫无用处。但那些死者在还活着的时候笃信着她的谎言，并将此身的全部交托于她，相信她会带着他们获得胜利，以及更好的生活。

“大师姐能做到一切”更是个谎言。

没人比晓苍更能明白，她是个多么无能的人。战场上她救不了同袍，甚至为了更大的胜利与更小的伤亡，她需要送一手带大的师弟师妹前往死地。有时连收尸都无法。

至于“朱明的未来会变得更好”？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的。晓苍知道，在她的影响下，朱明已经踏上了与原本那艘慢慢悠悠和其他文明交流技术与材料的后勤舰，所完全不同的方向。她没法预见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是光明亦或黑暗，是延续……亦或毁灭？

她感觉自己的内脏不断痉挛着，带着钻心的疼痛。于是她冲向盥洗室，跪倒在瓷砖上，呕出肠胃中的酸水。

虽然这场十年一度的葬礼是由她牵头举办，她在朱明的声望也足够代替怀炎或者炎庭君上台主持葬礼，但她从来不会靠近那座高台，还有那些“衔烛赤龙”。

说来也讽刺。仙舟死亡的人那么多，但不是所有人都够格登上正红色衔烛赤龙的。更多的普通将士只能呆在红色稍微浅淡一些的星槎上。

晓苍参与过将同袍们的骨灰或者遗物摆入星槎这一过程。每次从他们的家属手中接过这些时，她都感觉心脏在疼痛。

朱明允许悲伤，允许怨恨。朱明人本来还不太适应这个，但在经年累月的引导中，他们已经有了借助某些手段来发泄情绪的意识。

但总有些人是独身一人。或者是为血亲复仇至最后一人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或者是为挚友复仇九死不悔的普通人，或者是被【巡猎】感召自发入伍的化外民……这些人的身后事，晓苍总会亲自参与。

哪怕知道不过是个谎言，她偶尔也会虔诚地祈祷，希望这些人能够有一个幸福的来世。

哪怕她明知没有来世。

晓苍的上一个小师弟，是怀炎的第十九个弟子，其名拂曙，一个有着银紫色皮毛的狐人。家中亲眷尽数战死，他以武比第一的成绩入了怀炎的眼，被他收为入室弟子。

他被晓苍一手带大，也跟着她上了战场。而在五年前朱明对阵步离时，他奉晓苍之命诱敌，身死沙场。他的遗体被步离当场撕碎化为血雾，又融入了兽舰之中。

那支步离最后被全歼，但哪怕晓苍亲自提剑将那头杀了他的步离剁成肉泥，她的小师弟也回不来了。

他的遗物安睡在衔烛赤龙之中，旁边放着一支玉笛。晓苍记得，他很喜欢乐律，虽然不擅长，但总是在她吹奏玉笛时蹭到旁边静静地听着。

很乖的孩子，很好的孩子。

岁阳的火焰能燃尽一切。在今晚葬礼时，晓苍就感觉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为了不让自己变得更狼狈，她让凤皇在她口中，用岁阳火将所有食物都烧成了虚无。

这也让她哪怕呕吐，也只能呕出酸水。洗一把脸，除了面色苍白一些，还是那个可靠的大师姐。

“哗——”

有温热的水从头顶砸下，将晓苍淋了个透。

有人抱住了她，将她的所有狼狈藏在了自己的荫蔽下。

“不管你选择什么，我会陪你一起。小疯子。”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啊，凤皇。”

……

“我会继续的。哪怕会让他们更痛苦，他们也该知道自己来到世间，不单单是为了【巡猎】。”

“我真是个自私自利的伪善者。”

有人轻笑一声：“那我就是岁阳一族最大的叛徒。”

“仙舟现在的情况是个死局。”

“嗯。”

“但我偏要这死局变活，枯木生春。”

“我陪你。”

两千年不只是一段时间。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 3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