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并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身边的人都称他主子。

那人道也不至于真不管他，好歹派了两个狼妖跟着给他撑撑场子。

这两只狼妖，一个叫辛未，一个叫辛末，第一眼见到他们，谢无涯感叹这人还算有点良心，知道给他安排两个厉害护卫，直到他发现这两只狼妖除了个头高大，连牙口都没长齐。

与拍卖场约定，三日之内要凑够十万灵石，谢无涯无奈在一夜之间横扫妖市各大赌坊。可赌着赌着，他的赌技一传开，赌坊便没人再做他的生意。

算来算去，怎么都还差上三万。

幸运的是，展颜也找到妖市，与他成功汇合。

两人两狼在路边下馆子，谢无涯累了一夜，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可这两只狼崽子看起来比他还累还饿，跟饿死鬼投胎似的，饭菜一上来，顷刻间碗尽盘空。

汤饭一连上了四回，谢无涯一口都还没吃上。

他忍了忍，努力保持冷静，先是看了看蹲在左侧板凳上的八尺精壮狼躯，又看了看右侧同样蹲在板凳上的辛末，都是一副蓄势待发、严阵以待的模样，只等着饭菜上桌就杯盘狼藉。

两只狼崽子满手满脸都是饭菜汤水，也不说话，拿那双碧青碧青的大眼睛望着他，似乎在说“还要”。

谢无涯忍了忍几乎快窜到头顶的怒火，压着声音道：“坐下。”

虽然这是妖界，虽然他们是妖，可是现在跟他们一起吃饭的是他谢无涯，都他妈蹲在板凳上用手抢，饭桌上跟发大水一样，成何体统！

两只狼崽子完全能听懂他的话，默默从板凳上跳下来，将屁股放上去。

谢无涯气又消了许多，他叮嘱道：“一会儿都不准抢，吃自己面前那份，听明白没有？”

两只狼崽子看着他齐齐点头。

很快，伙计将汤饭端上来。妖界的吃食没有人界讲究，还非要个什么烹炒煎炸，在这里，熟食就是最精致的吃法。

几乎所有的食材都是剁吧剁吧，放到锅里一锅炖，然后拿比手臂还粗还长的大勺盛起来，一勺一盆送到桌子上。

汤饭刚放到桌子上，谢无涯只看见两个黑影像扎猛子一样扑了上去。

眨眼，四碗……不，四盆汤饭吃了个底朝天。

桌子上汁水四溢，本来就已经厚厚堆了一层，此刻，那些漏到桌上的汤饭直往地上流……

谢无涯看了看自己被汤水打湿半截的衣袖，又看了看满怀的饭食，一点一点拨开，一字一顿说道：“我再说最后一次，不、准、抢。听明白没有？”

展颜的情绪就要稳定很多，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反应。

两只小狼笃定的点了点头。

但汤饭一上来，他们就仿佛忘了刚刚点头的事情，拔地而起，如雄鹰展翅，快如风、疾如电般扑上去。

但这次，谢无涯没再给他们机会，也彻底失了耐心，不等他们扑上去，他腾的起身，刚要教训他们，没想到，展颜比他动作还快，当场将桌子掀了，暴喝道：“都别吃了！”

谢无涯：“……”

辛末、辛未：“……”

展颜怒目而视，额间的妖族印记泛着红光，谢无涯被吓了一大跳，辛末和辛未也被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吓得不轻。

她撂下几颗灵石，抬脚就走了，谢无涯抬脚跟上她。

两只小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急忙追上去，远远跟在后面。

他二人换了家馆子，刚坐下，两只小狼就要靠过来，被展颜一个眼神杀退。

此后同桌吃饭，但凡两只狼崽子伸手，展颜必定抬手掀桌，不过两日功夫，他们竟也学乖了不少。

灵石还差两万，距离三日之期只剩最后一天。谢无涯实在有些黔驴技穷。

展颜问他：“非要凑够十万灵石买那几个奴隶？我们大可不管，送了东西离开便是。”

谢无涯摆弄着手上晶亮的灵石，问她：“你知道他们吗？”

展颜道：“听说过。洪芒帐下的四位大将，骁勇善战，勇猛异常。”

谢无涯道：“我听说他们曾为妖界安定而战，参与大小战事不下百余回。”

“那又如何？”

“沦为奴隶于他们来说，是一种耻辱。”

展颜道：“你们修仙之人也会同情妖？”

谢无涯道：“就算人妖有别，我也觉得他们应该受到应有的尊重。异族尚且能给予他们尊重，何况同族？”

展颜道：“妖君一心攻伐天界，洪芒屡战屡败，士气一蹶不振，因此才被枭首示众，他帐下大将也是受此连累。如今，妖界尊奉悯生上神，与天界玄泽上神分庭抗礼，仙妖大战只怕一触即发。”

“神者眼中，也有仙妖之别吗？”

展颜道：“传闻神界伊始，六界亲如一家，并无区别。后来神主亲近天界，而疏远妖魔两界，由此渐生隔阂嫌隙。神主在时，仙妖魔三界便明争暗斗，因有神主坐镇，尚且还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后来神界陨落，仙妖魔三界自此征伐不断，大小战役无数，持续了三万多年。若非妖君和魔君无端沉睡多年，恐怕也僵持不了这么久，如今三君鼎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只是谁也不知道会在何时彻底爆发。”

谢无涯不解：“神主当年为何疏远妖魔两界？”

展颜道：“也许在神主眼中，妖魔与仙神本就不同。”

谢无涯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不想再继续：“这些事情自有人考虑，我们又何必杞人忧天？我现在只想尽快凑够两万灵石，若是时间富裕些，道是能做些丹药，说不定能卖些钱，可惜现在只有一天时间……”

展颜抬眼看着他：“你真想买下他们？”

“你看我像是开玩笑吗？我要是在约定时间拿不出十万灵石，他们就会被卖给出价仅次于我的人。”

展颜看着他：“谁？”

“他叫李悯。你不认识。”

当时他刻意留心了李悯的动静，清清楚楚记得，他的出价仅次于他。

见他心意已决，展颜又道：“我倒是知道妖市有个地方来钱快。”

“什么地方？”

“角斗场。”

*

谢无涯立在围栏外面看着里面正在进行殊死角斗的妖，这样的搏斗使得他们均满身是血，面目全非。而他们厮杀的越是激烈残暴，周围的观众越是热情高涨，喊声震天。

展颜一如既往的平静：“这里是妖市唯一的角斗场，打赢一场，酬劳是五百灵石。”

谢无涯默默算了笔账，惊呼：“那就是说，我至少要打赢四十场。”

展颜道：“你每场还可以在自己身上的押注金额中抽一成。”

“才一成？”

“也就是说，如果你打一场有人在你身上押注五百灵石，你可以额外获取五十灵石。押你的人越多，你的报酬就越高。”

谢无涯担心：“我只有一天时间，会不会来不及？”

展颜看向他：“如果你觉得酬劳太少，你可以选择死斗。一场死斗的酬劳是五千灵石，押注金额可抽五成。”

谢无涯问：“什么是死斗？”

“你和对手，只能有一个人走出那个笼子。”

谢无涯半天没作声。

展颜看了他一眼：“怕了？”

谢无涯想了想道：“我想见此处的老板。”

展颜带他找到这角斗场的管事，得知来意，他看了一眼谢无涯，颇有些看不上：“就你？还想挣这的钱？你瞧瞧你那身板，禁得住几拳？”

谢无涯道：“这不重要，只要我能帮你赚钱就行了。”

那管事的挖了挖耳屎：“那你说说你怎么帮我挣？”

谢无涯道：“我是修仙之人。”

那管事瞪大眼睛，挖出的耳屎滚出老远，他起身仔细打量谢无涯，立马对他起了兴致：“好！好！虽然你各方面条件都不是很好，但我呢，还是愿意给你这个机会。”

说着，顺手扯过一张契书给他：“签了吧，无论生死，五千灵石，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你的。”

谢无涯没有伸手接：“我打一场，你给我两万。”

“什……什么？多少！两万！你怎么不去抢！”

谢无涯道：“我身上有八万灵石，若是我没有活着走出来，它们就都归你了。若是我赢了，你只需要给我两万。”

管事惊呼：“你……你有八万灵石还来角斗场？”

“我缺钱。”

“……”

“你要是同意，我马上签字画押。”

管事想了想道：“你等着，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得去问问。”

谢无涯道：“别耽搁太久了，我赶时间。”

“行行行，我这就去问。”

管事的动作十分迅速，很快就答复他们，说是同意了他的要求。

“我们一定会为你专门安排一场价值两万灵石的角斗。”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谢无涯写上自己的名字，同时按了手印。

管事笑呵呵的将契约收好，谢无涯问他：“除此之外，有什么规矩吗？”

管事笑道：“这里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

声势迅速造大。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仙妖之战，终极对决，一雪前耻、就看今朝等等，角斗场在极短的时间内涌进来超过平时三倍的观众。

整个角斗场人挨人，脚踩脚，见缝插针，甚至那些小妖为了省地方，不惜变回原型也不愿错过。

谢无涯平静的坐在角斗场的入口处，面前所谓的场地，不过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笼子。

展颜看着面前的情形，问他：“要不还是算了？”

谢无涯笑：“契书都签了。”

“可以毁约。你买下他们不也是因为答应了别人？我不信那人当真能心安理得一毛不拔。”

谢无涯看着她，淡淡一笑：“你还真以为我能猜中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心思啊？”

展颜：“……”

“是我自己想买下他们，非关任何人。”

展颜：“……”

喧闹、呐喊、人声鼎沸。

谢无涯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中走进铁笼子，而另一边，一只体型数倍于他的九头蛇施施然走进来。

万众沸腾。

展颜看出端倪，大惊，急忙去拍笼子：“出来！谢无涯！出来！”

奈何人声如浪潮淹没一切。

她赶紧找到管事，厉声质问：“你们什么意思？这九头蛇是什么级别的妖兽，就算是妖君也不会轻易与之敌对，把笼子打开！我们不打了！打开！”

管事一脸笑呵呵：“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场角斗绝对值两万灵石，童叟无欺啊……”

“……”

*

吵闹。

沸腾。

窒息。

疼痛。

谢无涯觉得他快要死了，又觉得或许他已经死了。

他做了个梦，梦里见到了许多人。

有些人面目熟悉，有些人却十分陌生。

他从那些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中间穿行，那些注视他的眼光都像是在看一个老友。

最后，他隔着人群看到了萧莲舟。

他一身雪色立在远处，向他伸手，对他浅笑。

他满心欢喜抬脚上前，他却毫不留情，转身走远。

他一路追赶，不敢停歇，可那个人还是离他越来越远……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他？

他不知道。

这回，他是真的不知道了……

*

角斗大胜，九头蛇被成功斩杀。谢无涯勉强捡回一条命，却断一臂。

青鸾和李悯观看了角斗的全过程，看他被抬出去，青鸾觉得好笑：“天道果然不公，他这样都还能活，为什么其他人却要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李悯不知所以，只能宽慰他：“他也是侥幸而已，能不能活还是两说。”

青鸾看着他：“阿悯，如今我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李悯信誓旦旦跟他保证：“青鸾，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诸方也在一角，他本没打算来，可得知他为了凑够十万灵石竟然来角斗场死斗，便起了些兴致。

其实，他若来管他要，他也不会不给，终究，洪芒帐下的几员大将他是一定要救的。

可这个人竟然完全没将他考虑在内，是信不过他，还是他骄傲自负，觉得自己能搞定一切？

他不知道，却突然对这个人生出几分敬佩来。

不是谁都有这样的魄力和勇气。

包括他自己。

与此同时，谁也不曾发觉，在隐蔽处，还有一个人也在，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妖君离昊。

角斗场的人相继散去，只有他还立在原地出神。

他无端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也想起一个很久远的人。

那个人独居于神界万丈浮云之上，掌天地运行之法则，无心无情，无欲无爱。

他想起洪荒境五百年历练，想起幽冥道一千年紧闭，想起九霄极天殿外，八百年长跪不起，想起神界界门前通天道上，他用心血养大的神界之主被那个人一剑灭杀。

那个人，于他如师如父，却也如地狱修罗无情无义。

他不后悔覆了神界。既然他当年要偏帮仙界，那他如今就定要灭了仙界！

重矅！

看着吧，你看着吧，但愿你在天有灵，看着仙界偿还你当年欠下的累累血债。

灵泽、商翟、司渊、花芜，溟侓……

你们若泉下有知，也请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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