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酒、赌牌、划拳、摇骰子……
轮番上阵……
谢无涯同一干姑娘正玩的不亦乐乎,人群突然自动分出一条路,原本嗔腻调笑的声音戛然而止,眼光全都有意无意打量着这个突然走进来,跟此处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
来人尽管相貌平平,衣着气度却很是罕见,尤其周身疏离清冷之感仿佛骨子里渗出来一般,自他沉静的深色瞳孔里蔓延开来,仿佛任何人的视线都是一种亵渎。
淡漠的眼光视若无睹般滑过周遭美艳的姿容,目标明确的投落在谢无涯身上,原本还簇拥在跟前的姑娘们不由得直起身子,稍微离了几分。
但谢无涯本人却醉的一塌糊涂,对头顶的目光一无所知,直到他被楼里的伙计请出来,在大街上冻得瑟瑟发抖,才又稍微清醒了两分。
“欸,你们有没有搞错?我拿银子来玩儿,你们把我扔出来,喂……快叫红梅百合小喇叭她们陪我喝酒……”
他摇摇晃晃要再进门,门口的伙计拦着不让他进。
“喂!什么意思?爷有的是银子!叫楼里的美人儿都来陪爷喝酒……”他站立不住,似乎随时都会倒在大街上,但火气却不是一般的大,“拦我?你们凭什么拦我?信不信老子砸了你们这个破店……去把老板娘给我叫出来!”
叫嚣了足足一刻钟,兴许时辰还要更长一些,伙计并不让步,醉意让他不得不败下阵,冷风一灌,胃里更是翻江倒海,似是被什么搅翻了天……
“呕……”
“呕……”
“呕……”
半夜时分,怡红楼外的小巷子里,谢无涯趴在墙角吐的天昏地暗。
耳畔的丝竹软语夹杂着突兀的声响,足足响了好一会儿功夫。
平息过后,他扶着墙,清醒了几分,歇了半天,又才能勉强直起身子,还未转过身,背后就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像雪粒子一般干冷:“清醒了吗?”
听见声音,他机械的转过身子,抬起粘湿的长睫,用朦胧沉寂的目光看向那张并不熟悉的面孔。尽管光线昏暗,但依稀能瞧出,那人生了一副板正的身躯,嘴唇很薄,可以想见唇色必然也浅淡,才与发出的平静无波的声音相得益彰。
虽然来人并不相熟,却给他一种相熟的错觉。但这并不影响他借着醉意问候他:“你踏马谁啊?”
“身为修行之人,溺于酒色,成何体统?”
虽是质问,声音却淡定。
闻听此话,谢无涯觉得好笑,骂道:“修行?修你大爷的行?谁爱修修,爱行行!”
萧珏微蹙了下眉头,道也不愿跟一个醉鬼计较:“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嗬!”谢无涯勉强撑住有些发软的腿脚,朝人靠近了几步,他半眯着眼睛,似乎望着面前的人,又好像是望着眼前那一团看不清的雾蒙蒙的幻影,他指着他问,模样口吻十分讨打,“你算什么东西?拿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老子说什么做什么,关你屁事!给老子滚一边去!”
说着,他就绕过萧珏,却听见人道:“你若非衍天宗弟子,言行自不必受宗规规束。”
衍天宗三个字像是猛然刺中他,脚下停住,随即就是一声不屑的冷哼:“衍天宗弟子?你以为老子稀罕这个名头?从现在开始,老子跟衍天宗没有半点关系,你踏马也别拿狗屁宗规来约束老子……欸,我说你算哪根葱?跟老子谈宗规?”
头脑还保持着那么一两分清明,他折返回来,凑近想要看清面前这个人。
浓重刺鼻的酒气不由分说围拢过来,让人避无可避。
萧珏微微皱眉,就要制止他再靠近分毫,人眼底微微怔愣了一瞬,顿住,就这样呆立在他跟前,沉默的注视着他。
分明那样轻佻孟浪又粗俗无礼的嘴脸,可不知怎的,那双半睡半醒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愉悦快活之态,令人觉得不适,反道盛满了破碎哀寂,仿佛轻轻一碰,整个人就会散作飞灰,消逝此间。
“……”
静默着,萧珏刚要开口,谢无涯却一改方才谩骂不绝的态度,一语不发盯着他看了几秒,继而转身往大街上去了。
萧珏有一瞬错觉,似乎,他知道自己是谁。
但他不确定。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世上不会有人能认出他。何况还是一个素无交集的小小弟子?
而他的眼底也并没有更多的情绪供他猜踱,有的只是近乎死寂的悲怆苍凉。
他看着他拖着身子走进一望无际的黑暗当中,一点点消失,直到完全被吞噬。
不知不觉又立了半晌,待回过神,才发觉自己望着那片空无一人的黑暗看了许久。那种无端空落落的感觉让他心胸烦闷,他从未有过这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奇怪,也仅仅只是觉得奇怪,随即便也离开了。
半月后,他从外地归来,途径阜宁,竟又瞧见他。
他揽着姑娘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喝酒,同一群姑娘逗趣解闷,眼角眉梢的笑像是裹了蜜糖,腻的划都划不开。
人瘦的像纸片,仿佛风一吹,就能将他从楼上带下来。
他仍不修边幅,但依旧清俊至极。
似乎是察觉到突如其来的视线,调笑的眼光稍稍抬了几分,投落到远处。视线微微凝滞,但眼底的沉寂并无半分波澜。
萧珏迎着那道目光,他确定那人注意到他,但很快便不动声色的移开,人也转过身去,仿似眼光里全无他这个人。
在街口伫立良久,他不知在想什么,从楼梯上来,穿过春色云集的廊道,捞开珠帘,走进这处酒色俱备、莺燕婉转的温柔乡。
谢无涯懒懒斜倚在一方美人榻上,清瘦的手搭着一只瓷白酒壶,怀里的姑娘白皙丰腴,正喂他吃果子。
其余十数人抚琴弄萧,歌舞蹁跹,各展所长。
见生人进来,众人也不讶异,只望着他吃吃直笑。
谢无涯喝了口酒,对来人并不在意,手随意一搭,落在怀中人平滑的小腹上。
萧珏看着他,余光落在他劲瘦的大手上:“你在做什么?”
他问的极为平静。
谢无涯抬了抬眼,视线从他眉眼间滑过,嘴角上扬,笑容满面:“请问阁下是哪位?”
萧珏不好表露身份,便问他:“你可是衍天宗弟子?”
谢无涯淡淡道:“你认错人了,我并非衍天宗弟子,乃是实实在在大俗人一个。”
萧珏微微动气,他本不是轻易动气的人,可听他如此说,竟有些没来由的气恼:“跟我回去。”
“跟你?”谢无涯觉得好笑,“你哪位啊?大哥?”
萧珏无意与他争执:“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我同为修道之人,我只是不愿你数年修行之功,毁于一夕。你修行时日尚短,心智不坚也属正常,偶有出格并非大过,回去后更当勤于修心……”
谢无涯窝在美人榻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说道长,你说教也分分场合,这种地方,你觉得合适吗?”
“若是尊师知道你如此行径……”
忽然,谢无涯脸色当即一沉,手中酒壶应声爆开,酒水四溅而出,晶莹的液体顺着他的指节嗒嗒往下落。
“我哪般行径,与旁人何关?”
“宗门规矩,尊师教诲,看来你是忘的一干二净。”
谢无涯微微睨着他:“有些东西,还是忘了好,忘了干净。”
萧珏有些失望:“看来你与修行一途实在无缘,既然如此,日后不必再回衍天宗了。”
谢无涯拿过旁边人手中的酒,猛灌了一口:“不劳你费心……”
萧珏就要转身出去,却不知有人已经在外面打量了许久,恰好捞开珠帘一步跨进来。
来人约摸四十来岁,生的富贵敦实,身上又有些生意人的聪明劲儿,他一上来就冲萧珏打揖,十分的惊喜:“余大夫,真是你啊?方才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这么多年没见,你可一点儿也没变。”
萧珏看着面前的陌生面孔,一头雾水:“你认错人了,我不姓余,也不是大夫。”
那人以为他是玩笑:“余大夫,谁我都能认错,你我还能认错?当年你可是花了两倍价钱买下我的药庐,你这张脸我可是记的清清楚楚。”
“你认错人了。”萧珏就要离开,那人拦住他的去路。
“余大夫,我知道这些年我的变化是有些大,”他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胖脸和肚腩,“但也不至于说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你好好想想,你在乌栖镇买了我的药庐,咱们打过交道啊,后来我就外出做药材生意,在外边安了家,好多年没回去过了。如今药庐生意如何?我记得我离开那阵,那瞎子大夫的医术可是传的神乎其神,想来有他坐诊,不怕没生意。”
说了半天,见人眼中茫然,男人也有些怀疑是否果真是自己认错了人,可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像。瞥见一旁低眉沉思的谢无涯,男人定睛细看,上前两步,仔细打量了几眼,试探着问:“咦?你……不就是那瞎子大夫吗?你眼睛能看见了?”
萧珏看过来。
谢无涯脸色铁青,眼底骇人,看得那人背后发凉。
那人愣了愣,赶紧退了两步:“我……我认错人了,打扰了。”
说着忙不迭的离开了。
萧珏心下疑惑,甫一抬眼,却正对上谢无涯冷寂的目光。
分明沉静,但又隐隐有些不同。
几秒后,视线移开,谢无涯捏着酒壶,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什么。萧珏看着他,竟看出一层深沉的阴郁,他想移开脚步,却有一股不受支配的力量将他定在此处。
谢无涯闷头喝酒,一壶接着一壶。
姑娘们看他无心玩乐,很快,三三两两也都散了。
他半靠在朱漆美人榻上,望着底下的街道,又像是望着远处隐隐起伏的山峦。
他明明坐于咫尺,安静如春风,可浑身笼罩的沉郁却像泥淖一般缠裹着他,要将他拽进暗无天日的阴霾里。
立了半晌,萧珏问他:“你可是遇到难处?”
谢无涯头也没抬却毫不客气:“滚……”
“若有难处,可……”
“滚……”
“……”萧珏张了张嘴。
“滚!!!”
酒壶应声砸过来,在他脚边炸开。
但这并不算完,谢无涯抬手又将桌上十来壶酒全部掀翻,乒乒乓乓砸了一地。萧珏一动未动,素净的袍子被酒水沾湿了半截。
见此情形,他自知多说无益,只好转身离去。
谢无涯彻底躺倒,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与一摊烂泥无异。他喝醉了,这回是醉的彻彻底底,连眼睛都不会动了。
萧珏从楼上下来,迎面一人急匆匆上楼,与他擦肩而过。
片刻后,烂醉的谢无涯也跌跌撞撞下来。
他听见他口里急问:“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是刚刚得知,人三天前就不见了,留了纸条,说是要去找他爹。阿潇把阜宁都找遍了,那孩子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阿苑,又怕你担心,自己不要命的找……”
谢无涯骂道:“这个不省心的混小子!找他爹?老子就是他爹!”
“恐怕他不是来找你,我担心他是去了玄都……阿苑身份尴尬,万一出什么事,怕是凶多吉少……”
“去玄都!”
“你这样怎么去?大夫说你的身子……”
“闭嘴!”
“谢大哥……”
“……”
声音越走越远,萧珏立了立,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
自从当日在妖界一见,青鸾便时常来无魅之林。
上回妖界无端偏帮魔界强闯迷雾森林,老树妖自然不待见他。
尽管他数次登门拜访,但都被拒之门外。
李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对那个叫展颜的如此感兴趣,明里暗里也叫人查过,却什么也没查出来。去问离昊,离昊也不肯多说,道是问了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不识得她?”
“我只听说凤凰乃上古神兽,血脉尊贵,世间罕有。只是,从没听说凤凰有三尾一脉……”
“你跟青鸾似乎相识已久?”
“从前多受他照拂,未飞升上神之前,我便视他为挚友。”
离昊道:“你还算不得上神。”
李悯不解:“为何?天道已赐下尊号,如何不算?”
“你知道这天地间曾出过多少仙神?”
李悯略显谨慎道:“天地造化数十万年,仙神尊贵,至多……当不过千余。”
离昊道:“天地造化数十万年,仙神怎会才只千余?仙界大军可是号称百万天兵。”
李悯微微诧异,但还算沉着:“青鸾说过,天兵只是一般仙职,与上仙、上神不可同日而语。”
离昊冷声道:“一般仙职?北辰门随随便便一个守将都曾是凡界身经百战、战无不胜的将军,遑论神界?”
李悯不解:“妖君此话……何意?”
离昊道:“没什么,只是随口一提。本君以为这些青鸾都同你说过,他曾是神界的神侍,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些。”
“神侍?”
离昊淡淡道:“虽然他只是一只青鸾,既不如凤凰、金龙尊贵,也不如麒麟、白泽灵性,但他却是天地尊神重矅神尊跟前唯一的侍者。当年,就连本君见到他,都要礼敬三分。”
李悯愕然:“他没同我说过这些,他只同我说过,他有仙缘。那他与那只凤凰……”
“据本君所知,这天地间唯有一只三尾凤凰,便是神界曾有女战神之称的花芜上神。本以为她已于从前的大战中神魂俱灭,没想到她竟还活着,想来也是因为她有十世救世之功,才能得天道垂怜。”
“十世救世之功?”
“她曾历十世生死劫,均为救世而亡。别看她是女儿身,当年在神界可是能跟灵泽硬刚而不落下风,要不然怎么能叫战神?说起灵泽上神你可能有些陌生,他是神界战力巅峰,没人是他对手。”
李悯道:“他们交情很好?”
“你说灵泽跟她?”
“不,我是说青鸾跟花芜上神……”
“一个是极天殿的神侍,一个是该殿殿司,交情应该还不错。听说他这些日子常去无魅之林,想必也是想跟故友叙叙旧。多年不见,肯定有许多话要说。”
李悯脸色不太好:“妖君方才说,我还算不得上神?是何意?”
“他没告诉你,上神飞升,神界大门便会自动打开,到时会有上古神兽引路,前往通天道?神界一日未开,你便算不得神,充其量只是体内灵力充盈些。你那点子本事,吓唬吓唬其他人还成,在真正的上神跟前,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李悯难以置信:“小孩子过家家……”
“上神者,可一念呼风唤雨,一念移山平海。如今本君修为也不过比肩半神而已,就凭你,也敢妄称上神?”
“我……”
“但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如你所说,天道为你赐下尊号,自有它的用意。说不定,哪一日再降一番九天雷劫,给你些考验,这天门也就打开了。”
李悯疑惑:“雷劫?”
“跟你上一次历过的雷劫无二。”
“上一次?”
离昊抬眼:“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李悯忙道:“没……雷劫……自然记得。”
“你可还记得当日降下几道天雷?下一次要受的总不会更多。”
李悯支支吾吾:“当日情势危急,我并未留意这些。下回……我定会留意。”
离昊道:“那下回,你可别忘了。”
“多谢妖君提点,下次必不会忘。”
*
衍天宗。
陆铭很长一段时间都未来过,他这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来,坐了许久还不曾切入正题,道叫萧莲舟颇为意外。
“既然来了,有事不妨直说。”
陆铭问他:“你就肯定我有事要说?”
“我们认识好歹也有几十年了,难道这点了解还没有?”
陆铭看了他一眼:“你不提,我倒是都快忘了。也没什么,就是收到你的喜帖,想着提前恭贺一番。我看婚期将近,似乎稍显匆促,来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大婚,我定当尽心竭力。”
萧莲舟道:“你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陆铭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妥当就好。”
萧莲舟道:“这门婚事你从前没少花心思,说起来你才是大媒。”
陆铭笑:“姻缘之事,从来都是上天注定。该你的缘分跑不掉,不该你的,强求也强求不来。”
萧莲舟看过来:“这话听起来道有几分玄机。你不是常说事在人为?”
陆铭道:“尽人事,听天命,不矛盾。萧宗主如今不是就达成心愿了吗?”
萧莲舟道:“依你之见,这门婚事一成,我便高枕无忧?”
陆铭道:“至少你在修真界的地位,自此无可撼动。东陵瑶华代表的是临渊门对你的支持,此后,无论上修界还是下修界,都无人敢不服你。”
萧莲舟淡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强者之上仍有更强者。”
陆铭道:“那是自然。”
“这话真是叫人无奈,”萧莲舟笑笑,搁下手中笔墨:“我少时以为,只要强于同龄人,即可换一身安平;长大些,我以为,只要强于同门即可安稳。后来,我以为只要独秀于宗门即可,再后来,我以为只要势压下修界即可,如今,我已坐到盟主之位,上修界和下修界都要俯首称臣,没想到仍旧人外有人。陆铭,你说,这条路到底有没有尽头?”
陆铭道:“你似乎感悟颇多。”
萧莲舟看着他笑道:“算不上感悟,只是在这条路上走的越久,就越想到尽头去看看。”
陆铭道:“这不容易。怎么突然有此等想法?”
“没什么,所谓知不足常进嘛。”
陆铭没有多问,转而道:“婚事落定,想必临渊门安心了。只是你跟前的人打算如何处理?莫要坏了你的大婚才好。”
萧莲舟道:“他不会。”
陆铭看看他:“你就如此肯定他不会因爱生恨、恼羞成怒,在人前将事情捅出来?”
萧莲舟道:“他不会。”
陆铭情绪微微起伏:“东陵瑶华派人暗杀他、羞辱他,如今还要与你大婚,难道他当真能按捺住?你未免……太过自信。”
萧莲舟道:“那你就太不了解他了。无涯这个人,表面上狂放不羁、野性难驯,骨子里却十分规束。他这样的人,一条筋、认死理,最难驯服,也最好驯服。他就算再恼羞成怒,也只会私底下来找我,这种伤及我跟衍天宗清誉的事情,他绝不会做。”
陆铭看着他,眼神莫名:“他来找过你?”
“找过。”
“走了?”
“走了。走了也无妨,如今他正在气头上,不必管他。等大婚之后,他气消了,自会回来。”
“是吗?”
“他再生气,随便哄一哄也就好了。”
陆铭看着他:“你还要留他在跟前?”
“他是我的弟子,自然应该跟在我身侧,寸步不离。”
“他还会同意?”
萧莲舟胸有成竹:“他会同意。”
陆铭无端沉默。
萧莲舟道:“这是我的私事,你不必费心。万毒门如今要做的,就是替我看顾各宗动向,衍天宗跟临渊门联姻是喜事,我不希望听到一些不好的言论,更不希望传出一些不三不四的流言,尤其是有关东陵瑶华。”
“我明白。”
“你要是没有其他事……”
陆铭突然道:“单云阁这个人,你可知道他的底细?”
“他不是神剑阁容阜长老的高徒?”萧莲舟神色警惕起来:“怎么忽然问起他?”
“没什么,方才远远打了个照面。”
“只如此,便叫你张口向我打听他的底细?”
陆铭淡淡道:“我只是见他眉眼间有几分故人模样,就随口一问,许是认错了。”
萧莲舟道:“我道是有些好奇陆门主的这位故人,莫不是红颜知己?”
陆铭道:“认识而已,并无深交。”
萧莲舟知道他是敷衍,想起单云阁曾对陆铭所做的一番评价和揣度,不禁也多在心里思量了几番:“提起红颜知己,我想起这么多年陆门主从未有过婚配,难不成这当中还有什么关联?”
陆铭道:“我风流成性,又好用毒,哪有良家姑娘肯跟我?”
“这不是实话。你若有心,这岂会是问题?”
陆铭笑笑,摆手道:“算了,我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可不想有人事事管着我,再说,我还没风流快活够,哪能这么容易就被婚事绊住?”
萧莲舟道:“这世上的事情,都讲究个你情我愿。若是不愿,婚事焉能绊住?”
陆铭道:“我既不愿走进牢笼,又何必受其禁锢?我既自愿走进枷锁,为何又要想着时时挣脱?”
萧莲舟看着他,脸色意味不明。
陆铭也看着他:“若有一日,我遇到那个让我心甘情愿之人,必定将之视若神明,不敢亵渎分毫,自愿画地为牢,甘受终生禁锢,愿奉真心,以谢垂爱。”
萧莲舟笑的勉强:“陆门主有此心,道不知他日是哪家姑娘的福分?”
陆铭敛了正色,一笑而过:“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天底下姑娘多的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讨人喜欢的姑娘那么多,真叫我娶一个回去,岂不是厚此薄彼?这可是情场大忌。”
萧莲舟看着他,用一种略带探寻的眼光。
“萧宗主何故拿这种眼神看我?”
“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深知你风流成性。但是,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萧莲舟满脸笑意,眼光深沉,“这才是你的伪装?”
陆铭笑:“伪装?伪装什么?风流成性?理由呢?”
“谁知道呢?”萧莲舟面色温和,“可如果事实的确如此,陆门主,你不觉得可怕吗?”
陆铭不以为然:“随你怎么想,风流成性也好,守身如玉也罢,我从来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但话又说回来,这对于萧宗主来说,重要吗?”
他反问道,“只要我陆铭真心依附于你,鼎力支持你的任何决定,其他的,又有什么紧要呢?”
“的确也没什么紧要。既然你说支持我、依附我,如今,我道是有一个法子许万毒门一个锦绣前程。”
“愿闻其详。”
“便是从前你教我的法子——合二姓之好。以陆门主的智计,再有才貌加持,要得到仙音宗助力,想来也并非难事。”
陆铭笑:“萧宗主,你这是许我锦绣前程,还是让我去送死?仙音宗宗规第一条,便是不与男子婚配,宗内弟子若有违背,一经发现,废除修为、逐出宗门、永不录用。那位孟掌座独立红尘三百多年,你就算给我十颗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啊。我承认,我这人是风流好色,但我惜命啊。我的确想要万毒门有锦绣未来,但我更想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未来。”
“这么说,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哪里?我还要感谢萧宗主时时为我考虑长远。”
“……”
从灵晖殿出来已近晌午,天色晦暗,又是快要落雪的征兆。
陆铭立在殿阶上,抬眼一望,说了一句:“又要下雪了,自从入冬以来,这雪就没停过。”
话说完,身后随行的弟子就道:“宗主,落雪了。”
他微微仰头,果真依稀瞧见飞雪。
弟子就要撑伞,他拦住:“雪天好景,撑伞做什么?”
弟子将伞收好,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刚走到下方广场上,迎面过来两人,也是一前一后,只是头顶遮着一把伞。
陆铭瞧见对方,那人却停住,只等陆铭过去跟他见礼。
陆铭却只瞟了一眼,视若无睹,径自离开了。
走出来,弟子才敢出声:“宗主,方才那位似乎是云阁元君,咱们……会不会失礼?”
陆铭面无表情:“何处失礼?”
“他是元君,咱们……是不是应该向他见礼?”
陆铭道:“我的礼,他还受不起。”
“……”
“我让你打听的事,可打听清楚了?”
“回宗主,周彦说,谢仙君月前的确回来过,与萧宗主闭门长谈了数个时辰,之后就离开了。他还说……”
“说什么?”
“说……谢仙君看上去很不好,从照花堂出来就呕血不止……恐怕……”
陆铭微微蜷紧指节:“什么?”
“周彦说,自从上回萧宗主痊愈之后,谢仙君就总下山,偶尔回来也不会久留。好几次他都无意中瞧见谢仙君呕血……血迹呈乌紫,似乎是中毒之兆……这毒恐已入肺腑了……”
陆铭嘴唇微颤,连唇色似乎也被晦暗的天色映衬的发灰,他喃喃道:“于他而言,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弟子没听清:“宗主,衍天宗实力雄厚、灵药繁多,谢仙君又是萧宗主看重的弟子,怎还会中毒至此?”
陆铭道:“这世上有一种人,年岁不大,心门早封,任凭门外之人挖肝剖心、血溅三尺,他也不愿相信那人叩门是来爱他。”
弟子:“……”
“世间情爱,多是有情出无情,无情生有情。”陆铭望向远方,眼神深邃如沉夜,“多年前我就明白一个道理,真心二字从来就不是用心就能换来的……”他抬眸看向天空,“终归,这一切都要彻底结束了……”
而另一边,明信望出去老远才略带不满的收回视线:“殿下,这陆铭竟敢对你如此无礼,简直……”
单云阁神色不明:“坊间传闻此人好流连花街柳巷,你指望他能多有礼?”
“可在这里,你是元君,他只是一个小小宗门仙首……”
“来日方长。”
明信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