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花开了落,落了又开,梧桐由绿变黄,在灿金中发出新绿。
不出诊的时候,重矅会早早去学堂等候,与他一道回来,一同做饭收拾,而后他们一个在灯下看书,一个在旁边冥神。
萧珏仍坚持每日练剑,他的剑术已登峰造极,整个修真界无人可望其项背,但他从不曾懈怠。
每当这时,重矅总会走出房门,立在廊下注视着他。他缱绻温柔的目光中,更有一份发自心底的欣赏,这一份欣赏,非关谢无涯。
他们偶尔也会去山野杀些作乱的精怪邪祟,但重矅从无出手的机会。萧珏似乎对他身体不行的说辞深信不疑,已经在攒钱打算给他在镇子上买个铺面当坐堂大夫。
又到年底,萧珏已经把铺面看好了,甚至已经开始联系药材商。重矅问他:“你真打算在这待一辈子?”
萧珏盛汤的手一顿,见状,重矅不再多言。
今年的雪跟前两年一样大,重矅立在窗前,看见萧珏躬着身子在院里不知在忙活什么。
晌午过后,他神神秘秘蒙住重矅的眼睛,将人牵到院子里,满怀期待的等着看人的反应。
漫长的沉默之后,重矅组织好语言:“这是……你堆的?”
萧珏点头,似乎还想让他再多说两句。
“……”
重矅看着面前两坨丑的稀奇古怪的雪堆,打算夸两句,起了几次势,但实在不知从何夸起。
“手冷不冷?”他转头帮人搓手。
萧珏有些沮丧:“你没看出来?”
重矅问:“我应该,看出什么?”
萧珏指了一下面前两个丑东西:“这是你和我。”
重矅眯眼,沉默了两秒后,道:“其实我已经猜到了……”然后又指着某处,准备夸的具体一点,“这处细节特别好,我猜这个是你,这是你的佩剑。”
萧珏干巴巴道:“这个是你,那是我的手。”
重矅:“……”
萧珏不死心,又问:“真的一点都不像吗?”
重矅觉得,这根本不是像不像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挨着。
“我第一次弄这个……”萧珏很是窘迫,“我还以为很像……”
重矅心底一软。
从他遇见自己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自此他就背负重矅的使命,他的命跟幽冥封印相连,封印存他生,封印破他亡。
重矅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知道当年那个扼住他命运的人就是自己,他会作何想,想着,他握了一下他的手:“我教你。”
“……”
两人垒起一个雪堆,重矅只稍稍动了几处,看不出到底是哪一步起了变化,就已经有三分神似。
萧珏感到不可思议,重矅从身后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开始做轮廓。萧珏只到他耳下,这个高度道是刚好。
萧珏问他:“你怎么什么都会?”
重矅说:“也有我不会的。”
萧珏问:“譬如呢?”
“譬如堆出旁边那样的雪人……”
“……”
雪人成型,萧珏绕着看了好几圈。虽然未塑五官,但却十分明显。
他有些抑制不住的欢喜:“这是我?无涯,你堆了一个我。”
重矅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欢喜,但只要他开心就好。
“但是为什么没有五官?”
重矅道:“若是塑了五官,它就会活过来。”
萧珏笑:“你骗人,它只是一个雪人。”
重矅将他冻的通红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手都冻僵了,进屋暖暖。”
边往屋里走,萧珏边道:“无涯,我们再堆一个你吧。别让它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重矅说:“你来堆。”
“我不会。”
“慢慢来。”
几天后,一个高大威武的丑东西立在雪人“萧珏”旁边。
年后,药铺正式开张。萧珏忙前忙后,他顾惜重矅身体,一个人把所有事情都处理的妥妥贴贴。他本不是个善于跟人打交道的人,还是硬着头皮跟人周旋。
药铺位置还算当道,铺面不大,道也合适。
每日来看诊的病人不多,不算太忙,萧珏偶尔也会来帮忙。这几日天阴沉的厉害,时而狂风大作,雷鸣电闪,但总不见落雨。
萧珏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重矅的身体有没有更好一些。不过他好几次看见重矅立在窗前,因此也多留意了些。
闷了数日的暴雨突然倾盆而下,一连下了三天,外围的篱笆尽数被拍倒,花朵被打落一地,连院中的梧桐都枝叶零落,蔫头耷脑。听说附近好几个镇子都被淹了,暴雨还没有止息的意思。
萧珏拿着碗筷进来,看见重矅临窗而立,原地停了几秒,又才走到桌边。房间并不很亮,他又燃了一盏灯,这才唤他过来用饭。
萧珏照例先给他盛了汤,今日桌上是枸杞桂圆乌鸡汤。重矅看清,神色莫名:“今日怎么做了这道汤?”
萧珏疑惑:“这道汤有什么讲究吗?”
重矅端起来尝了一口:“没有。”
不过放下之后,再没动过。
萧珏默默用饭,偶尔会给他夹些平日爱吃的菜。不过桌上一直都沉默着,谁也没说话。用过饭后,重矅在厨房收拾碗筷。外面电闪雷鸣,大雨不注,院子里的积水已经没过人脚踝。
萧珏也来了厨房,手中胡乱收拾些不必要的,余光不时往重矅身上看。沉默了许久,他找了个话头:“这几日雨这么大,明日就别去药铺了吧。”
“嗯。你学堂那边呢?”
“等天气好些再开课。”
重矅顺手将旁边墙角一只盆里的水倒进木桶,而后又放回原处。萧珏循着看过去,这才发现那只盆是在接房顶上漏下来的雨水。
后墙上不知怎的裂了好大一条缝,连外面的天色都看的清清楚楚。他在厨房做饭竟都没注意,他忙道:“等天气好些,我就修缮。”
“嗯。”
夜里,房里灯晃的厉害,风一直在耳边呼呼的,撞在门窗上就像下一秒就会破门而入,嘈杂的雨声吵得萧珏心神不宁。
重矅刚一动,萧珏突然惊醒,拦腰抱住他:“去哪?”
感觉到他浑身紧绷,像只待发的弩箭,重矅拍拍他的手,和声道:“我看你睡不着,给你燃支檀香。”
萧珏又才松开他,看着他将桌角的香燃上。
淡淡的檀香气息慢慢在房间蔓延开,萧珏感觉心绪平静了一些。重矅躺回被子里,萧珏立马往他怀里蹭了蹭,他便将他捞到胸前:“在想什么?”
萧珏说:“……没有。”
“说实话。”
萧珏用食指轻轻扣着他的衣襟,小声道:“篱笆塌了,院子里的石桌被掀翻,梧桐也落了很多枝丫,我们的房子也破了……这场雨一直这样下,镇子是不是也会被淹?”
重矅说:“如果一直这样,是有这个可能。”
萧珏担忧道:“那怎么办?”
重矅轻拍他的背:“安心睡吧,睡醒了就没事了。”
萧珏阖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复又睁开:“无涯,我睡不着。”
重矅伸手遮住他的眼睛:“我给你讲故事吧,小孩子睡不着只要听故事很快就能入睡,我想大人应该也一样。你想听什么?”
萧珏生了些兴趣:“那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我的事你不是都很清楚了吗?”
萧珏摇头:“不清楚。”
“哪里不清楚?”
“比如,你为何不喜欢枸杞桂圆乌鸡汤?”
重矅没想到他会在意这件小事:“我没有不喜欢。”
“可你只喝了一口。”
“……”
半天没有听到重矅回应,萧珏意识到他可能并不想提,随即又道:“还是讲故事吧。”
“你想听什么?”
“讲你熟悉的就好。”
重矅望着屋顶,缓缓开口:“从前,在一片森林里住着一条蛇、一只兔子和一只鹰,蛇一心想吃掉兔子,但兔子和鹰是朋友,蛇很害怕鹰,于是它就找到兔子,跟它说:“蛇和兔子才是这片森林的主人,我们应该把鹰赶走。如果你愿意跟我结盟,我会把整片森林都种上蘑菇。””
“兔子拒绝了蛇,它说:“鹰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赶它走。”蛇说:“你是个不真诚的兔子,如果它是你的朋友,你应该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它。”兔子觉得有道理,于是它找来森林里最美丽的宝石、最漂亮的花环、最精致的羽毛和最温柔的鸟类,把它们送给鹰。”鹰拒绝了它的好意,因为带上这些东西,鹰就再也无法翱翔。
兔子很伤心,它去找蛇哭诉:“我辛辛苦苦找来森林里最好的东西,可是鹰却弃若敝履。”蛇接待了兔子,并热情款待了它。蛇说:“也许鹰并没有把你当成朋友。”兔子不愿相信,蛇说:“有些事情你一定要看清楚。鹰在天空翱翔,一定知道东边那片林子的蘑菇又甜又香。如果它愿意给你找来森林里最美味的蘑菇,那它才算是你的朋友。”
兔子半信半疑,于是它找到鹰,请它去最东边的林子摘些蘑菇给它。鹰去之后,发现所有的蘑菇都是毒蘑菇,只能空手而回。蛇对兔子说,西边有块地种满了甜滋滋的水萝卜,你请它给你带些萝卜。鹰去了兔子说的萝卜地,发现这里只是一片遍布毒虫的沼泽。蛇又对兔子说,美味的青草它总能找得到吧。鹰这一次果然找到了很多可口的青草,但兔子却伤心的将它赶了出来,因为在它离开这段时间,兔子差点被狐狸吃掉,是蛇救了它。
鹰离开之后,仍时刻注意蛇的动静。蛇痛恨一直盯着它不放的鹰,它扮成兔子的模样诱骗鹰,并咬伤了它。兔子收留了重伤的鹰。这时,蛇又来了,它对兔子说,鹰之所以跟我们格格不入,是因为它总生活在天上,我们应该让它适应地上的生活。兔子觉得有道理,于是它拿走了鹰的眼睛,绞断了它的翅膀,并给它戴上锁链,从此以后,鹰便像兔子一样生活。”
重矅停顿,萧珏问他:“结束了?”
“很晚了,下次又讲。”
“鹰之后真的会像兔子一样生活?”
重矅道:“故事到目前,是这样。”
“这对它不公平。”萧珏又问,“兔子为何要伤害它?”
“兔子并不想伤害它,它只是一厢情愿的认为,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那鹰自己愿意变成兔子吗?还是它忘了自己曾经是一只鹰?”
重矅道:“好啦,故事而已,你有想睡了吗?”
萧珏趴在他胸前,搂着他的脖子问:“我不明白,它为什么愿意像兔子一样生活?”
重矅道:“也许是不得已,因为它需要时间治伤和挣脱束缚。也许是心甘情愿,因为它遇到了让它想要停留的风景。”
“那个过程,一定都很痛苦。”
“也许吧。还不困吗?”
“后面的故事里,它有变回鹰吗?”
重矅道:“下次告诉你。”
“无涯……”
“我只有这一个故事,若是今日说完了,改天你又睡不着怎么办?”
“可我还不想睡……”
“学会赖皮了?”
“……”
重矅抬起他的下颌,低头含住他嘴角调皮的笑意,在唇瓣上轻吮微描,温柔的将舌尖探入他口中,一遍一遍缠着他厮磨。
“那就先别睡了……”他轻轻咬住他的耳尖,手掌擦着他的衣襟往下。
“唔……”一股电流直通全身,萧珏一瞬绷紧足弓,感觉整个人突然被他温热的掌心包裹住。
他的手温柔细腻,指腹圆润饱满,关键耐心又细致,周到又体贴,轻而易举就会让人沉迷于它的触碰。
他原本还竭力把守关防,但只是一阵轻微的剐蹭,便让他无法控制的缴械投降……
外面雨声嘈杂,萧珏安然伏在他颈侧,呼吸均匀。重矅抱着他,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说
第223章 兔子、蛇、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