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如潮水，退去后便显露出狰狞的海礁，谢岚意定定地看着眼前人，如同一个沽价的冷漠商人。

她熟知喻星洲的过往，从幼年到青年，他经历过许多不平事。

身为家中第六个孩子，他的降生并不合时宜。

呱呱坠地那日，他的三哥刚因送养的大娘病故而不得不归家，才一岁的五姐趴在炕上饿得哇哇大哭，大姐用粗粝的麻布衣裳裹着他，听父母争论要将他送到哪一户人家。

那一年的冬天大雪封山，骤然降临的寒冷冻坏的土地与种子，村里闹了场不大不小的饥荒，二哥和四姐都没有捱过冷，没几日就病亡了。家中困难，少了两张嘴，却又多了三哥与他。

但没有一户人家日子丰裕，他被迫留下来，喝着粥水长大。

比起天伦，他的父母更关注生计，他们一年年地生孩子，也不过是秉承养大后多个劳力的想法，在无灯的深夜里寻点乐子。

这样的人家里，兄弟姊妹间的情谊似乎极为寡淡，为了能吃得更饱一些，个个都盯着旁人的肚子，鼓起来一点，就不依不挠地问“吃了什么”。

但喻星洲天然有着一种平和的心态，非但不怨怼父母的冷漠与哥哥姐姐的自私，反倒因自身的苦难而生出要更疼惜弟弟妹妹的心思。

因为不曾拥有，所以格外珍重。

他会讲白日放牛时从村头听来的故事哄弟弟睡觉，会任由妹妹揪着他的头发骑大马。即便他很难记下一个完整的故事，也会在玩闹过后累得眼冒金星。

他只是觉得，兄长应该如此，而已。

后来入了仙门，竞争无比残酷，自身天赋的浅陋与十一长老的偏爱总为他招来无妄之灾，同门欺辱他，争夺丹药与师长的夸赞。

可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他心如磐石，甚至还能开解同样际遇的弟子。

同修苍生道，谢岚意自问做不到他这般荣辱看淡，更不可能将旁人的攻讦视为磨砺。谢家的小小姐与第一仙门的得意弟子，生来就是骄傲不可折辱的，谁敢欺上门，她必会回报。

心性不同，故而一路行来，她面目全非，他却始终如一。

越比对，越愤懑，谢岚意眸光如冰：“你以为，我是在同你商量吗？”

喻星洲唇瓣牵起一缕笑：“你一惯说到做到，我从不反对你做任何决定，但我也需要表态的，不是吗？”

她一噎。

他过分守序，总让她生出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憋屈。

谢岚意哼了一声，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套衣服丢到他身上：“穿好，随我去一个地方。”

“不去。”

下一瞬，他只觉身上一凉，谢岚意将染血的锦被胡乱丢在地下，亲自动手给他套衣服。

喻星洲顿时变了面色，也顾不上伤痛，慌忙按住她作乱的手，又气又恼：“我自己来。”

谢岚意嗤笑，收回落在他脸上的目光，转过脸去。

的确出格，谢家长辈开明但守礼，她小时候玩累了滚到喻星洲怀里枕着他肚子睡觉，会在熟睡后被乳娘抱走安置。

他与她之间，不存在“你全身上下我哪里没看过”的无间亲密。

身后穿衣服的动静窸窸窣窣，不多时才响起他僵硬别扭的嗓音：“好了。”

“去奇罗山，救谢瓒。 ”

喻星洲微怔：“他在那？”

自从谢瓒失踪后，谢家派出过许多高手寻觅踪迹，几乎所有的法子都用过了，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如今魔族与仙门斗得火热，她身为魔君必须镇守魔域，怎会有这么确切的消息？

“是啊，谁能想到他会在那呢？”谢岚意避开他询问的目光，轻笑。

若说息丰山是仙门与魔域的边界，那奇罗山便是魔域与凡尘十六州的边界，那里气息驳杂，常有混血的魔物与邪修出没伤人，被十六州列为禁地，就连仙门中人也鲜少踏足。

谢瓒一介沉疴凡人，绝不可能孤身前往。

是谁做的，一目了然。

红狰用魔文写下的消息中，其实并不确定他被藏在奇罗山，百里牧遥谨慎，纵使是在最放心的地方、对着最放心的囚犯，也没有如数说清全部秘密。

但奇罗山混乱得极好认，山势起伏与拥立奇怪规则的聚落是世间独有，谢瓒被藏在这里，仿佛一滴水关进了湾流。

既难找，又难救。

谢岚意伸了个懒腰，朝他笑道：“你忧心我将你牵扯进杀人放火的罪行中，那救人呢，你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喻星洲叹了口气：“走吧。”

他不愿意被谢岚意利用，但不能对谢瓒的安危坐视不管。

谢家对他有恩。

“不担心我骗你？”谢岚意面上又浮现出他熟悉的狡黠。

他摇头：“我信你不会用谢瓒编谎言。”

谢岚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看来她的竹马还是不够了解她。

她不会用表哥撒谎，却不代表不会利用表哥失踪这件事利用他。

传送法阵的光芒消失后，两人出现在一处山壁前。

山风凛冽，喻星洲有伤在身，迎风就咳了两口血，面色顿时比纸还白。

谢岚意半点都不见心疼，她架着他的手臂，指向山壁上的一个洞口：“引路鬼，只要付得起报酬，他可以带我们去任何地方。”

“任何。”她强调。

前世她被那只脾气古怪的魔灵所救，他将她送往奇罗山的最深处。她本以为可以稍微在密不透风的追杀中喘口气，不料只过了半个月，百里牧遥就亲自追来了。

仙门众人避之不及的禁地，他却如入自家后花园。他们的逐杀仿佛一场猫捉耗子的游戏，她拖着伤重的身躯拼死一搏，最后在引路鬼的帮助下才得以逃出生天。

早在这个时候，百里牧遥就已经对奇罗山极为熟悉了。

如此看，他用奇罗山困住谢瓒倒一点都不奇怪。

喻星洲识趣地没有过问消息的来源，他按着胸口的伤处，任由谢岚意架着登上崖壁。

离得近了，他这才看清光秃秃的崖壁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悬棺，上好的金丝楠木在风侵雨蚀下退去外层的红漆，显露出破败的模样，放眼望去，极尽吊诡。

“这是他的族人。”谢岚意足尖毫不客气地在棺木上一踏，纵身翻上山洞外的石台。

她垂目看着底下的悬棺，轻声道：“引路鬼这一支在数百年前那一战中伤亡惨重，他们身为鬼族与魔族的混血，不愿归从魔君回到魔域，就此隐居在山林中。”

但时光荏苒，他们终是没有传承下来，仅存的这一只看守着族人的墓地，等待最后的时刻。

前世他没有善终，因为不愿意出卖她落脚的具体位置，百里牧遥擒住他，将他悬挂在谢家的门楼上，风干成供人赏玩的标本。

百里牧遥欠她的命实在太多了。

“这位……”喻星洲望向漆黑的洞口，顿了顿，斟酌着问道，“前辈，该怎么称呼呢？”

“不知道。”谢岚意耸肩。

他用族名自称，大概是不希望自己的名字覆盖族名，令世人遗忘他们的存在吧。

弯腰进入山洞，洞口处的灯骤然亮起，发出尖锐的鸟鸣声。

喻星洲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抓紧谢岚意的衣袖，却听她轻笑了一声，将他推到另一侧。

洞口狭窄，没有宽裕的位置令他们交换位置，谢岚意几乎贴着他的身体过去，发顶蹭在他的下颌，鼻尖窜入熟悉的香味，他不由得顿住微抬起头让位的动作。

想起小时候给她洗头，她的长发与手指浸在水盆中，总趁他不备甩他满头满身。乳娘笑话他们斗牛似的，洗个头能水漫田野。

她的头发也是他梳的，起初是粗简的双丫髻，后来头发长了，她也长大了，就换成了其他时兴的发髻。

她不会自己梳头，总在大清早敲他的门，他房间的桌案上满满当当都是她的发梳和钗环，他替她归置妆奁，连哪一支金簪有了划痕都一清二楚。

伤口处传来闷痛，他撇过脸，慢慢吐出一口气。

谢岚意无知无觉，自顾笑道：“这一路过去拢共九盏灯，见人就喊，仔细你的耳朵。”

据说是九头雀妖的头骨，灌入人鱼脂后可燃烧千年，能用来示警。

喻星洲含糊应着，跟在她身后前行，过了后面三盏灯，前路才渐渐宽阔，也终于有了居住的痕迹。

尽头是一间极为宽敞的石室，巨大的羊皮地图铺在地上，白眉老头伏在上面，正举着一支精巧的镜子观摩。

他显然对不速之客极为不耐，头也不抬地骂骂咧咧：“叫叫叫，大半年不见人，可算给你们逮住了机会，老子迟早给你们都灭了。”

指桑骂槐呢。

谢岚意眼底泛起笑意，从乾坤袋中丢出一枚羊脂玉扳指：“找个人，在奇罗山。”

扳指轱辘辘滚到镜子下，引路鬼盯了半晌，终于坐直身子，掀开眉毛看了他们一眼。

他身材矮小，坐起来也只有小小一团，需要扬起脑袋才能直视他们，于是小老头又发了一通火：“蹲下蹲下，没礼貌的小家伙！”

谢岚意把玩着胸前的头发，一动不动。

喻星洲却听话极了，忍着伤口的痛屈下膝：“烦请前辈替我们引路，他是很重要的人。”

老头摸着胡子咂吧了两下嘴，哼哼道：“态度不错，但来这里的人都说自己的事情很重要。”

他把胖到几乎撑不开蹼的手掌手往前一摊，理直气壮极了：“给钱！”

来啦！明晚会照常更~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