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沈妙宜走近细看，身旁的何娘子抢先一步认出了那人。

“云芝！”

“阿娘”

何娘子热切地将女儿拥入怀中，她们母女俩已经半年多没见，前些日子虽然女儿已经在信中告知她有孕在身，但此刻亲眼见到她身怀六甲的样子，何娘子还是难掩激动之情。

杏儿和沈妙宜旁观母女相见的温情场面，也忍不住眼眶湿润，何娘子平日里经常提起自己的女儿，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几人相让着进了绣坊，杏儿急忙搬来圆凳关切地为云芝让坐，沈妙宜则是直奔厨房去取灶上熬好的绿豆汤。

再回来时何娘子母女俩已经手拉手，坐在堂屋里说起了话。

“你近来身子可爽利？还害口吗？夫家待你可好？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阿娘这就给你做······”

何娘子连珠炮似的发问，反倒惹笑了屋内三个年轻姑娘。

云芝拉住母亲的手耐心十足地一一回应道：“阿娘放心，大夫都说了我孕相好，早就不害口了，夫家待我极好。”云芝瞧见沈妙宜手里端着的瓷碗温婉一笑道：“我如今呐，正巧就想喝一碗绿豆汤。”

说话间，她接过沈妙宜递来的瓷碗也不客套扭捏，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何娘子在一旁看着女儿胃口如此之好，满心满眼尽是喜悦之情。

暮色降临，今晚的绣坊因为云芝的到来显得越发热闹，沈妙宜和杏儿竭尽所能的置办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花笋干，茭白碗，竹叶蒸糕，还有一小碟价格不菲的桂花糖醋肉。

四人围坐在一起，好似过年一般热切温馨。

晚饭后，云芝早早拉着母亲回屋去说体己话，杏儿收拾完厨房也回房去敷药，这是郎中为她特制的膏药贴，专治她的腿疾。

安静的小院只剩下沈妙宜一人，她坐在院中的丁香树下借着最后一点烛光专注地绣着手中的帕子，晚风轻拂，吹落细碎的花瓣，好似天际散落的星光顺着她的肩头缓缓落下。

星云斗转，月落日升。

翌日晨间，沈妙宜和杏儿按部就班地起床洗漱。

沈妙宜在厨房操持早饭，杏儿忙着洒扫庭院，云芝则挺着孕肚慢悠悠地在院中散步。

直到早饭都准备妥当了却始终不见何娘子的身影，沈妙宜端着碟子走出厨房本想去寻，但云芝率先开口：

“我阿娘有事，一早就出门了。”说罢，她便招呼二人坐下吃饭。

今日的早饭是浓香的小米汤，配上现烙的软饼，一碟清炒藕片、一碟酸辣角瓜。

“这几个月坊中生意如何？”吃饭间隙，云芝忽而抬头看着沈妙宜发问。

沈妙宜只当她是闲话家常，搁下碗回道：“生意尚算可以，除了成品，每月还能接到十几单定制绣活。”

对方睨了她一眼，似乎不太满意这个回答：“我娘一个月给你开多少工钱？”

不知为何沈妙宜觉得今日的云芝与昨晚略有些不同，不似昨晚那般亲热，反倒多了一分审视，她抿了抿唇如实相告：

“何娘子每月给我开二两底薪，月足无缺另有五贯钱提计。”

杏儿一边吃着烙饼，一边偷偷打量眼前的二人。

云芝听罢，淡淡地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早饭过后，沈妙宜照例去前院开店，昨日的嫁衣还盛在锦盒中，她想着既然竺瑶姑娘的婚事作罢了，便将这件嫁衣挂在了柜台内售卖。

云芝挺着孕肚慢悠悠地从后院走到柜台前，伸手拿起账本漫不经心的查看着。

不一会儿，只见她眉头微微皱起来开口道：“去年的盈收不过十两？”

沈妙宜停下手中的活，十分无辜地望着云芝。

这事她听何娘子提过，不止是去年，这三年来经营的状况都不理想，泽阳绣坊众多，何娘子一个人苦苦支撑这家绣坊已实属不易，若不是几个月前陈三娘子介绍了沈妙宜来此，只怕状况更糟。

“唉。”云芝见沈妙宜不语，面色越发沉重了，怪不得昨晚她央求阿娘时，她的脸色那般为难，原来真的是经营不善。

云芝搁下账本，伸手摸了摸孕肚，孩儿出生在即，她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阿妙姑娘。”她转头唤了一声沈妙宜。

见她抬眸望过来，才缓缓开口：“本来这话应该是我阿娘同你说的，”她顿了一顿，看了一眼从后院走来的杏儿继续道：“这几个月，多亏了你们姐妹俩，对我娘多番照料。”

沈妙宜与杏儿对望一眼，有些不摸不着头脑。

只见云芝面带歉意：“如今我娘年纪大了体力不济，我又临产在即，想来还是将铺子卖了，我们母女俩也能团聚。”

此言一出，沈妙宜与杏儿不免大吃一惊。

“至于你们姐妹俩，实在是对不住了，恐怕二位得另谋高就了。”

云芝这次回来探望母亲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她夫家如今落了势，光景艰难，她原本计划回来向阿娘借些钱，但是昨晚才知道阿娘并没有多少积蓄，如此一来，她便想将这间铺子卖了。

“何娘子也是这个意思吗？”沈妙宜知道何娘子对这间绣坊有很深的感情，忽然就决定要卖了，实在是，令人惊讶。

“我阿娘自然听我的。”云芝扬了扬下巴，慢悠悠地绕出柜台，好似下达最后通牒一般：“这几日我便找人来看铺子，你们也早做打算吧。”

此言一出，杏儿顿时傻了眼，急忙拉住沈妙宜的手：“阿姐，这可怎么办？”她们姐妹好不容易寻到一处安身之所，才过了几个月安稳日子······

沈妙宜冲杏儿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她别急。

云芝想快刀斩乱麻，今日先将人打发了，便继续开口道：“这个月还未过半，工钱就按半月结算，你们最好今日就收拾东西吧······”

“且慢。”

说话间，何娘子从门外进来。

她脸色铁青，瞪了女儿一眼。

云芝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垂下眼乖乖唤了一声：“阿娘。”

“何娘子，你真的要卖绣坊？”杏儿急忙围上来。

沈妙宜也满含期盼地望着何娘子：“这两月生意慢慢都好起来了，卖了着实可惜呀。”

何娘子叹了口气：“我何时说要卖铺子了？”

云芝闻言不耐烦地撇了撇嘴：“阿娘，如今夫家有难，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啊！”她拉住母亲的手臂泪流不止：“再有月余孩子就要出生了，您怎么能忍心看着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爹爹呀！”

云芝扶着孕肚哀声恳求着，何娘子于心不忍忙出言安慰女儿：

“好闺女，阿娘自然不会坐视不管的。”说话间她从袖筒里掏出一个鼓鼓的手帕：“这是二十两银子，你先拿去应急。”

云芝的夫家姓赵，在天临府做漕运买卖，她的丈夫赵六郎原本是个老实本分的读书郎，可惜一直没有考取功名，如今年岁已二十有六，眼看读书实在没有指望了，从去年开始便跟随本家兄弟一同经营船舶，运送丝织绣品。

谁知道前几日忽然被官府查出来，他们利用漕运船舶私下贩卖岭南贡绣，这可是死罪。

好在赵家还有些人脉，上下打点了几番，如今官府只说将贩卖的贡绣没收，另需缴纳罚银五百两，便可免除性命之忧。

赵家凑了几日，也没有凑足，于是才有了云芝回家这一幕。

云芝本是个心气颇高的女子，丈夫的事她不想节外生枝，可是此时为了说服母亲变卖铺子，她只好如实相告。

“婆母也是将能借的亲戚友人都借了个遍，可如今仍有二百两短缺······”云芝十分为难的看着母亲：“阿娘，这二十两，还远远不够。”

何娘子闻言，不禁愁容满面。

她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铺子，这是她生活里二十多年的地方，这间铺子几乎承载了她人生的大半时光。

如今为了女儿女婿，真的要卖了？

沈妙宜和杏儿对视一眼，此时才明白其中的缘由，她们二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四个女人，满屋愁绪。

随着日头渐高，夏日的暑气也升腾起来。

何娘子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抵不过对女儿的爱。

她动摇了，忧心忡忡地开口问女儿：“那···若是真的要卖，也不知这铺子能值多少钱？”

云芝闻言心头一喜，忙开口答道：“我打问过了，如今泽阳地价正高，咱家铺子前店后院少说能值一百两。”

“一百两？”何娘子叹了口气，心中默默筹划着，若是真能卖到一百两，解女儿的燃眉之急，倒也是值得了。

只是，变卖了这间铺子，她也将失去唯一的庇护。

沈妙宜和杏儿沉默的坐在一旁，此情此景，她们再说不出劝慰的话。

云芝救夫心切，得到了母亲的首肯，即刻就去邻街寻了一位牙人来。

牙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精明精瘦，他一来便将铺子前前后后仔细打量了一番。

只见他一手持笔，一手拿着蓝皮账册，写写划划。

半晌后，只听他用一口浓重的嗓音说道：“前店后院统共作价白银八十两。若是同意，咱们今日就可落契。”

“什么？”云芝吃惊的瞪着牙人：“前店后院营生住家两不误，怎么才值八十？”

牙人脾气甚好的解释道：“这可是开元四年的房子，房龄已二十载有余，我给的已经是良心价了。”

何娘子没有料到自家的铺子只值这个数，也赶紧开口争取道：

“这房子是前年才修缮过的，您瞧瞧着这屋脊都是拿柏木加固过的，还有这地砖，用的都是梅岭出的黑青方砖。还有，还有从后院出去就是安和渠，浆衣洗菜都十分便利····”何娘子在这里住了二十年，这里的点点滴滴，她都再熟悉不过。

牙人见状轻笑一声：“娘子不必多说，这间院子的好处，我都晓得，只是买卖就是买卖，自然要随行就市。”只见他又持笔勾画了两下后，慷慨地说道：“这样吧，念在你们都是女眷属实不易，我再加五十贯。成就成，不成您再寻别人瞧瞧。”

牙子说罢便将写有价格的纸张撕下来，交予何娘子。

云芝见状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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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卖房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