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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过路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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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何已知进门时异样的神色引起了雁行的注意。

“我好像在外面碰到了你的追求者。”

雁行似乎觉得他是在开玩笑,没有放在心上,而是沉声道:“我有事要跟你说。”

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让何已知紧张起来,他僵硬地点了点头,走到雁行的面前。

像要把令自己烦恼的事情一气呼出一样,雁行长吸一口气,而正是这个动作打断了他的思绪:“你——你身上怎么这么臭?”

“帮人运了垃圾。”

何已知抬起胳膊,展示自己乌漆嘛黑的爪子,还有一身难闻的污渍。

雁行似笑非笑地皱起眉:“你总是能遇到普通人碰不到的奇旅是吧……这回又是掉进了哪个兔子洞?”

“装满了垃圾和艺术品的仓库?”何已知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形容PVC的巢穴。

雁行一脸嫌弃地往后退了退,示意他赶紧去洗澡。

“你想说的事……”

“洗完再说。记得多打几遍泡沫,爱丽丝小姐。”他在最后几个字拖长音节。

“我现在就去——对了,你知道这些东西怎么洗掉吗?”

“你在用机油当护手霜之前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嗯……没有。”何已知摇头。

雁行无奈叹气。

“……厨房有橄榄油,抹在手上等一会,然后再拿肥皂洗。”

何以知顶着一头的泡沫,在手指上涂抹橄榄油。一边涂一边揉搓着指缝,机油融化后露出来的皮肤有些微微泛红,但是并没有痛感,反而麻麻的,像是带了一层看不见的手套。

在等待机油完全溶解的时候,何已知回忆了自己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感觉很不真实。

辍学之后的两年,他常常感觉生活是一片巨大而沉寂的湖,每天重复着写剧本、投出、被拒绝,然后再次投出的过程。

日历上的一天又一天,就像一颗又一颗的的石子投进水里,迅速地被湖面吞噬,看不到痕迹。

这一切终于在收到阿蒙尼翁的信时迎来了转折——这么一想,还真的有点像是掉进了“兔子洞”。

他突然又想起那一天,从胡同小巷里跌出时……那一闪而过的蓝绿色孔雀。

那个时候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你看。”

何已知刚一洗完澡,雁行就抱着戈多来到了他的房间。

“看什么?”何已知擦着头发。

雁行把伸长手臂,把小狗送到他眼前:“戈多,有什么区别吗?”

何已知还没来得及戴上隐形眼镜,只能眯起眼睛凑过去看,一不小心被小狗舔了一下鼻子。

突袭成功的戈多开心地吐着舌头。

小土狗还是和他记忆里一样,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只是身上干净许多,毛发变得蓬松光滑,眼睛鼻子周围的泪痕也都消失了,整个看上去非常健康。

“变好看了。”何已知如实回答。

“还有呢?”

“没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

雁行把戈多放在自己大腿上:“按理来说因为它在流浪的时候一直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所以被收养以后应该会很快胖起来,但是过了两周它还是这么瘦。明明喂它的东西也全部吃掉了,每天食盆里都是空的。”

“可能饿久了消化不好,吃了的都拉出来了。”何已知猜测,毕竟无论如何,小狗的状态是肉眼可见的比之前好。

雁行看上去还是有一点担心,当天晚上吃完饭就提出和何已知一起去遛狗。

自从何已知搬进来以后,遛狗就变成了他每天需要完成的日常任务,早晚各一次,因为雁行不喜欢它们把屎尿弄在家里的草坪上。

这虽然也是合同上的条款,但何已知并没有感受到负担。毕竟本来他就有在创作中途跑步清理思绪的习惯,而且城郊早晚的风景和空气也让这份工作更加愉悦。

来到车子和行人都鲜少出没的小道后,何已知先把Captain的颈环解开,过了一会,才把教父和戈多也放出去。

Captain从灌木丛里叼来一根粗短的树枝,对着何已知摇尾巴。

何已知从它嘴里接过树枝,抡圆了手臂扔出去。

树枝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刚刚获得自由的罗威纳和小黄狗立刻汪汪叫着追了过去。

而Captain则趁着这个机会围在雁行腿边疯狂撒娇。

何已知不由感叹:“真是个聪明的小坏蛋。”

“教父刚来的时候,它就经常用这招把它支开。”雁行露出既苦恼又怀念的表情,“后来很久都没有了,没想到现在又开始……可能是戈多给了它一些压力。别看它这样,其实是个无时无刻不希望有人陪在自己身边的黏人精。所以我希望找你能多陪它。”

“我觉得它在意的不是有没有人陪在身边。”何已知笑了笑。

雁行淡淡地说:“我们都希望有人能长久地陪在自己身边,但是谁能一直如愿呢?有就不错了。”

何已知沉默片刻,深深地吸了口傍晚空气中混杂的香气,他此时带的是平时不常用的框架眼镜,镜框下的眼神少了几分懒散,看上去更稳定、成熟:“比起有,还是对更重要。”

“如果不对,甘愿没有?”

“不是甘愿,是宁愿没有。”何已知认真地回答。

“理想主义。”雁行歪着头点评道,“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辛苦。”

“我没有女朋友。”

“还在等那个对的人出现?”

何已知笑着摇头:“不,我觉得不出现更好。”

他对佘郁说自己对恋爱关系不感冒,完全没有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何已知写完自己第一个剧本的时候,真切地体验到了什么叫做“热恋”——那种肾上腺素飙升、心脏怦怦直跳的感觉。

他跑到打印店,用20块钱把剧本单面打印下来,又花了20块钱做了封面和胶装,在第一页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最开始,他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把剧本拿在手上,用手感受它的重量,抚摸每一个字的印痕;他阅读每一行文字,惊叹于它们的巧妙和工整,就像第一次认识汉字一样。

第二天,他吃惊地发现它似乎没有那么好,有一些对白用舌头和牙齿读出来并不通顺,像是嘴里灌了石子。但是看到它躺在书桌上,仍然有喜悦从心底迸发。

第三天,他在剧本里发现了一个错别字。他反复确认,觉得不可思议,它就在第一幕的开头,那么明显的位置,之前为什么会看不到呢?他把剧本翻了一遍,发现那不是唯一的错别字。他对自己说,明天,明天一定要好好校对一遍。

第四天他没有打开剧本,第五天也没有。

等到第七天,他看到剧本躺在书桌上,发现自己懒得去看了,并且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要把它打印出来?这是一个从题材到内容都不可能被排演出来的练笔之作。

他和自己的处女作短暂的亲密关系就这样迎来了终结。

他也从没有在人类的身上找到类似的激情,尽管它很短暂。

何已知看着雁行平静、没有任何赞成或者反对的脸:“你是不是要说我是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

“不,”一丝笑意从他的唇边掠过,雁行指了指前方,“我要说你再不制止,戈多和教父就要打起来了。”

“汪——汪汪!”

何已知看见一大一小两条狗各自叼着树枝的一端往后拉扯,教父龇着犬牙,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而戈多虽然已经被拖得整个狗全靠两颗牙挂在木棍上,但仍然死撑着不松口。

何已知赶紧跑过去,先是抱住戈多,把它从树枝上抖了下来,然后捏住树枝一头,命令教父松口。

罗威纳宁死不从,直到在一人一狗的角力中取得胜利,对手松开树枝一屁股坐在地上,它才淡定地张开嘴。

湿漉漉的树枝掉在腿上,让何已知想起了在胡同巷子里被教父舔脸时的惊恐。

他心有余悸地感慨:“第一次被他们俩追的时候,真的觉得要死了。”

雁行事不关己地说:“谁让你大晚上提着屎在街上招猫逗狗。”

“我没有招猫逗狗,是因为那个人偷了院子门口的垃圾桶,我没办法才到处走的。”

何已知爬起来,从裤兜里掏出拾便袋。空气里传来一缕淡淡的臭味,戈多居然趁着他和教父对峙的空挡跑到旁边拉了屎。

“那我应该感谢他,否则我上哪里找这么专业的捡屎员?”雁行调侃。

何已知失笑:“那你要感谢的人可多了。比如让我出生的父母,在那租房的郑韩尼,和我的初中教导主任,要不是他,我不会下定决心来蓟京学写作。哦,差点忘了,还有我的大学导师,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退学和郑韩尼住到一起。”

他封好拾便袋,走回来,向雁行汇报:“颜色正常,形状正常,也没有软便。放心吧,戈多很健康,可能它就是天生长不胖的类型。”

何已知站着等了一会,见雁行没有反应,他晃了晃手上的拾便袋,正要说话,却突然被雁行抓住手:“别动。”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有条蛇在你的脚上。”

“什么?”

何已知瞪大眼睛,正要低头,却听雁行说:“不要看。”

“闭上眼睛。”他用闲聊般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蛇对震动很敏感,只要你不动,它们不会主动攻击——现在,给我讲讲你导师做了什么。”

“他……”

何已知感受到了。一个缓慢,冰冷的东西贴上自己的脚踝。

他闭上眼睛:“他抢了我的作品。”

重量在脚背上挪动。

“我在戏研班写的第一个戏,叫做《东墙》,姬东墙的东墙,当时我们还小组排演了。后来他把东南西北的‘东’改成了冬天的‘冬’,还换了人名地名和一个角色的性别,然后用自己的名字发表,得了戏剧节的奖。”

“你学校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我把详情发到了互联网上,但是没有人关注。”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回忆,何已知感觉喉咙里逐渐泛出苦味,“还有好多看着我写那部戏的人在底下帮他说话。”

自己的声音一停,他就听到了“嘶嘶”的蛇信子声,浑身的寒毛立了起来,肌肉不自觉的发抖。

“继续说,我在听。”雁行把他手上的拾便袋拿走了。

“后来我准备告他。”

何已知把苦涩的口水咽下去,继续说:“当时小组里和我一起创作那部戏的人跑来求我撤诉,不要让他们受到牵连。所以我就主动退学了,这样学校就没有理由再去找他们。”

“你还是告了吗?”

“告了。但是由于证人拒绝出庭,一审法庭宣布延期。一直到今天,也没有重新开庭的消息。”

何已知从来没有和人详细地讲过这些事情,即使是郑韩尼也只知道大概。

“离开学校之后,我就一直在给各个戏剧节和杂志投稿,但是因为我导师……地位很高,基本上这些比赛都会邀请他当评委,所以一直没有音讯。偶尔有几次收到入围通知,也会在公布之后因为‘不可抗力原因’被强行取消。”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想,如果国内没有机会的话,干脆试试国外吧。就心血来潮地给全世界最有名的戏剧节哈蒙尼欧投了稿,没想到被选中了。”

“所以你出来赚钱为了去法国。”

“嗯。”说完以后,何已知突然觉得内心非常畅快。

“没事了,睁开眼睛吧。它走了。”

何已知睁开眼睛,看到一条大概四指粗的黑绿色条纹蛇扭着尾巴消失在灌木丛中。

他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雁行的手,手掌相贴的地方连通着心脏,正在怦怦地跳动,一股疯狂的热度在血管里蒸腾。

他猛然有种冲动,想把一切都告诉雁行,包括符玉昆和投资的事情。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雁行点头,他并没有松开何已知的手。

“如果有人想,把你的经历改编成电影或者电视——”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雁行用果断得近乎冷漠的语气回答道:“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别人去消费我的人生。卖弄自己的悲惨去换一些虚假的眼泪或者笑容,是我活着会做的最后一件事——如果我死了,倒是无所谓。”

最后一句话他是笑着说的,但却让何已知像吞了刀片一样难受。

血管里的热度以缓慢的、让人感到疼痛的速度,一点点地冷却下来。

他放开和雁行相握的手,语气干涩地说:“我去陪它们玩一会。”

这些不是你能控制的,何已知对自己说,你要做的只是交稿、拿钱,后续的事情和你都没有关系。法律上,名人传记片的拍摄并不需要得到本人的同意,至于道义上怎么做,要看符玉昆的选择。更何况就像司徒渺说的,这个项目本来就是任性富二代的异想天开,很可能根本没有后续。

他这样想着,加快速度朝三条狗玩耍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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