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黎只觉得,这人真是把他看得通透。
各种意义上的通透。
七荤八素形容不了他的狼狈,过分窄仄的沙发令他无处躲藏,手脚束缚着,身下皮质沙发难以透气,他浑身都是汗,黏腻得他好像一只剥了皮的粽子。
“方黎,”那人轻唤着他的名字,“我爱你。”
他偏过头去:“……说一晚上了……”
“不想再听了吗?”
“……怎么会呢?”方黎立即否认,“我只是觉得这种话……如果现在说腻了,往后要怎么办?”
方黎的这些话带了些其他意思。
明知不好,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试探谭诺,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喜欢自己,现在又引来那么多非议,想来如果某一天对他厌倦了也无可厚非。
显然,对方看透了他的心思。
只见那人的指尖由发顶划过鼻尖、再到下颚,撩拨了一个遍,酥痒让方黎忍不住地颤抖,魂也飞了。
仿佛琶音,轻柔又跳跃。
“我不会说腻,”谭诺轻轻地说,好像羽毛般在他的心湖上泛起一阵涟漪,“只怕你听腻了。”
“怎么可能……”方黎有些委屈。
“只要你没有腻烦,那我就说给你听,多久都可以。”
语气是显而易见的认真。
方黎的心好像被猫咪的绒毛包裹起来似的,既舒适又温暖。
“相信我。”
好像怕他怀疑,那人又补充道。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忧既多余又不尊重对方,所以他主动献吻,坚定地回应:
“我相信你。”
“好。”
谭诺笑得很温柔,指尖仍在方黎的身上游移。
他担心自己的怀疑伤了对方的心,于是小心地捉住那只漫无目的的手,问道:“在想什么?”
谁知那人竟笑了:“想怎么才能让你不再胡思乱想。”
“……我没有?……喂?!你做什么!”
方黎的呼喊打破了排练厅的寂静。
“嘘,小声些,外面有人。”
谭诺这个坏家伙故意在他耳畔提醒。
方黎心想用得着你说?
实在是太过分了。
这家伙的行径实在令人发指,好像唯恐他反应不够强烈,恨不得他失去控制,彻底发疯。
*
三天后的比试安排在上午进行。
只是当天有排练,谭诺没办法相陪,不过方黎已经预料到了,所以并不觉得失望。
而且这样也更好,毕竟如果那人出现,万一有好事者再编排些什么就不好了。
比试的时间是白阳决定的,上午十点,不冷不热,正是好时间。
一小时之内,谁的反响好谁胜。
想来真是好笑,方黎恨不得抽死瞎出主意的自己。
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广场本来人就多,从很远的地方,方黎就注意到那边竟然热闹得不行,好像有什么活动,时不时还能听到掌声。
他觉得很奇怪,难不成那里被人占了??
抱着疑惑,他缓步走了过去。
只见正中央的喷泉处,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整个广场的人都在那里。
越靠近,方黎就越觉得不对劲。
他的身高还算有些优势,所以隔着众人,他立刻看清人群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他的耳朵已经听到了真相,可他却不愿意相信,只希望眼见为实。
这下好了,看清了,心也凉了。
因为人群正中央是白阳。
那人此刻正演奏着乐曲,还带了一位大提琴手,二人配合得很完美。
那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
乐句悠扬,清新流畅。
方黎发现,白阳似乎察觉到了自己,那人的脸上瞬间扬起得意的笑。
恶意太明显了,傻子都能看出来。
原来十点只是个谎言,看此刻围观的人数,这人起码提前一个小时就来了。
真是好筹谋啊。
这招实在是阴险,而且对方还有帮手,方黎就算再努力也不可能胜过二重奏与时间所带来的差距。
他的眉头紧蹙在一起,无力感令他不知所措。
如果正常比试输掉也就罢了,谁愿意输在阴险的手段上,他气愤得呼吸急促,却又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胜算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愤怒竟少了几分。
反正也输了,所以他找了张临近的长椅,慢腾腾地取出小提琴,先用麂皮擦拭一番,随后架好,长吁一口气,琴弓搭在琴弦上,开始如练习时那般,自娱自乐地演奏起来。
他选的曲子是《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弘一法师作的词,耳熟能详。
这是孤儿院的修女教过的曲子,对他而言有稳定情绪的作用。
旋律动听又简单,很适合此刻——这依然洋溢着暖意的秋日上午。
对面的演奏又变成了其他,即便优势占了十成十也恨不得压他一头。
他无语凝噎,却不愿意换成其他激烈的曲子。
因为换了也没用,倒显得他恼羞成怒。
只是他的确是孤掌难鸣,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他的声音太小,乐曲也太没新意了。
但是,就在他思考着是不是要放弃的时候,忽然有位老者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人好像很喜欢他的演奏,目光中满是鼓励。
他一下子来了劲头,情绪愈发饱满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与此同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稚嫩的歌声。
震惊之中,他转过身去。
竟然是他之前救的那名孩童。
小脸红扑扑的,身上衣服也干净得很。
歌声没有什么修饰,甚至还有音不准,却异常感人。
“愣着干什么?继续啊!”
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提醒把他从呆愣中唤醒。
刘文竟然真的来了,而且还把孤儿院的孩子们带了出来。
霎时间,方黎竟然有些想哭。
“快点啊!”
刘文无奈地斥道。
他狼狈地点点头,重新架琴、演奏。
这时,孩子们一起唱了起来。
方黎被这份好意感动得一塌糊涂,琴弓都拉不稳了。
音有些跑,比原来难听了不少,旋律也乱套了。
孩子们的合唱也乱得要命,一时间,他们这个组合变得好像什么大马戏一样,非常滑稽。
好消息是,他们的确吸引了不少的路人的目光。
坏消息是,大家都把他们当成笑话看待。
从人群的缝隙看过去,白阳和他的伙伴那嘴角都快咧到脑袋后面去了。
孩子们也被嘲笑得没有了自信。
“刘大哥,我想走了。”其中一个孩子突然眼圈红红地说道。
“这算什么?继续唱!”刘文急得要命,“还有你,方黎,你也别停!”
“算了刘大哥,”方黎实在不忍心看孩子们受委屈,“心意我领了,还是回去吧。如果孩子们愿意听,我可以一起回去,演奏给大家听。”
刘文看起来既愤怒又无奈:“你这人……怎么这就认输了?”
“我不是认输,”方黎勉强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刘大哥?”
话还未说完,他突然注意到对方的表情有些异样,惊讶又夹杂着几分喜悦,复杂得要命,令人无比疑惑。
发现刘文正注视着他的身后某处,他顺势望去,也呆怔住了。
什么情况?
这个时间,难道不该在排练吗?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方黎呆呆注视着远处,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朝自己款款走来。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可不知为何,方黎的耳畔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而他的眼中也只剩下对方一个人。
“月白先生,您早。”
刘文的一声问候,将方黎从恍惚当中拉回现实。
“已经不早了。”谭诺笑道。
“你……你不是在排练吗?”方黎不解地问,“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对方挑起眉来:“就不许我休息一下吗?”
方黎垂眸一笑,他明白,谭诺是特地过来的。
这时,那人的目光落在孩子们身上,随即稍稍敛起笑容,似乎在思考:“合唱吗?”
“是啊,”刘文说,“我打算带孩子们来给小方助助阵,没想到他拉的曲子大家都会唱。只是……只是大家没排练过,唱得不太好。”
“无碍,”谭诺说道,“无须排练就可以唱得齐整。”
孩子们都惊了,大家纷纷面面相觑。
片刻,那个被他们救下的孩子鼓足了勇气,出声问:“你…你不要说大话,我们唱成那样,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唱的齐整?”
方黎刚想说,要相信专业指挥家的实力,就见谭诺温柔地在那孩子面前半跪下来,回答:“因为你们唱得很好,所以只需要一些小技巧就可以唱齐。”
刹那间,孩子们的眼睛都亮了。
不得不说,方黎也惊呆了。
只见谭诺按照将男孩与女孩分开,又按照高矮排了个顺序,速度相当的快,手法又温和。
孩子们似乎都很愿意听他的话,方黎打心眼里疑惑,这人是怎么做到的。
毕竟连朝夕相处的修女们,管理起这些半大孩子们都焦头烂额的。
没两分钟,队伍就被人排好了。
同时,方黎听到白阳那边又换了首更激昂的曲子,看得出,对手似乎有些慌了。
人群虽然有动摇,但绝大多数人还是在关注白阳那边,对手仍占有绝对优势。
不过谭诺看起来丝毫不慌,只见他对孩子们安慰道:“不要害怕,很简单的。”
忽然,刘文上前担忧地问:“月白先生,孩子们都没训练过,您还是……”
谭诺微微一笑,笑容优雅洗练:
“信不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