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玄墨色的细纹皮靴踏在车道上，靴面轻轻蒙着一层灰尘，阳光打下来是金色的。靴子越迈越快，卷起一阵飞尘。
他小跑几步又滞下来，把稳靠近漆绯的车轮，停住脚步，闪着金光的甲胄衣摆便垂下来。串联的甲片被日光照耀得精神十足，仿似哗啦呼啦开始说话。
柴镇斯头裹交脚幞头，幞巾将整个印堂适当绷紧，一对剑眉卧于小崖般的眉骨之上更是立体。他一手把着千牛刀暗金色的刀柄，另一只手轻轻抚在及腰的车轮上，周身上下以玄墨衬底，金甲闪耀其上，交相辉映。
“殿下？” 柴镇斯贴近车帘，轻声唤道。
车内没有响动，许是睡着了。
“公主？” 他将声音更沉些，眉头带着试探微微扬起。
车厢侧帘悄悄支起一个缝，一只忽闪的圆眼露出来。李毓宁向外瞧了两眼，瞥见柴镇斯的眉眼浮动在车外，她倏地将帘子掀起，一整个车厢的明媚都闯出来。
“柴将军！”
李毓宁开心道，眼睛却被柴镇斯带来的金光晃着了，黄白色的光斑游移在她的小脸上。
柴镇斯还未急着应声，瞅见李毓宁眯紧的双眼，连忙撑手捂住胸前的甲胄。
“哇...” 重新聚神后，李毓宁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眼前，她惊奇那个刚刚还带着一丝狼狈下车述职的将军，消失这么一会竟这般焕然一新。于是，一对杏眼弯成了笑口酥，又不管不顾地露出豁牙乐呵。
“卑职...喔，臣，领赏了。”
柴镇斯的笑眼也爬上来，下唇带动敦实的下巴努力平复笑容，含着点不好意思静静说道。
李毓宁继续不思议地趴在窗框上，支起手臂，伸着脖子从头到脚观望他的装束。原本叽叽喳喳的公主，一时间也被这冬日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吸引地止住了言语。
柴镇斯笑意稍减，他带着点点慌乱扫一眼自己身上，似乎并无不妥。
“如此神气...将军是...领了仙人的赏？” 李毓宁睁圆眼睛，盯着柴镇斯痴问。
柴镇斯听罢没忍住笑出来，而后压着嘴角道：“是圣人。”
“爹爹？” 李毓宁更加惊奇，“我还道，待爹爹凯旋，为你请功...今日竟已封赏了，爹爹怎会如此料事如神...阿娘！定是阿娘。”
说着她双眼绽放光芒，更加确定了窦皇后平安无事，又凑近些问：“你见到阿娘了？”
柴镇斯点点头，宽慰道：“皇后殿下无恙，公主莫担心。”
李毓宁终于放心松下身子，而后视线扫到柴镇斯的蹀躞带上。
“嗯？将军换了新衣服，却不见那个好看的香囊呢...”
没有预料的，李毓宁胳膊搭在窗框上歪头问。她的小鼻子里回忆着那股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香囊...公主怎知道臣有个香囊？” 柴镇斯先是惊奇，同时摸了一下腰间，空荡荡的。
“我闻见过，是安息香。想必...做香的人很挂念你吧。”
李毓宁没有多加考虑，顺势躺在手臂上，望着那条华丽崭新的蹀躞带道出这句话。
柴镇斯的眼睛恍惚间微微睁大，快速眨了两下。而李毓宁没望见她对面的将军，此刻好像一只过冬赶路的小刺猬，因为终于被人看见背上那个硕大的红果，在风中露出翘鼻子和绒肚子。
“香囊...丢了。”
柴镇斯的笑带着一丝滞后，继续道：“是家母给臣准备的香囊，每次出门臣都会带上，安神定心确有奇效。”
“怎的丢了？” 李毓宁疑惑看向他，见柴镇斯垂眼思索，她又道：
“之前我每次睡不着，芳月姐姐都会用安息香给我熏被子的，熏完的被子盖在脸上，就是那个味道...喔，你不认识芳月，她是我的侍女姐姐，她可好了。”
李毓宁没再说下去，识相地及时住嘴，因为她记得阿娘在马车上叫她不要再提起芳月和巧月。
“一路...一路颠簸，掉了！” 柴镇斯终于回道，又接着自己调动起来的情绪继续说：“嗯，安息香，臣也闻惯了的！”
还未等李毓宁自己猜到是柴镇斯为了下水救她，匆忙间将所有铠甲行头脱在岸上，这才丢了香囊。突然身后一阵响动，是李呈皱着眉头惺忪醒来了，二人的对话便停下来。
只见李呈蜷缩在厢壁间，身上紧紧盖着厚毯，几捋发丝搭在高挺的鼻梁上，他本就白皙的脸现下更是没有血色了。但因刚被侍卫喂过热汤，嘴唇倒是并不干涩。
他昏迷了太久，一对怯怯的鹿眼极不适应这么明亮的光线，因此赶忙颤巍伸出手在脸前遮挡。李呈的右手裹着厚厚的纱带，他愣愣凝望这小山高的右手，反应一会才忆起自己曾悬吊在黄河岸边。
“宁儿...” 李呈看向安稳坐在面前的妹妹，起身猛地将她搂进怀里，深深合上眼睛，长长舒一口气出来。
李毓宁惊奇地扭过身子后，见哥哥醒来，也扑进他怀里。她窝在哥哥肩膀，长这么大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安心。车队再前进两个时辰，便是长安城了，自晋阳府启程那日起，所有始料未及的慌措都消融在这个怀抱里。
连日的磨难终究在旭日之下迎来尾声，天高地阔，万物光华正好。一个身影此时缓缓踱至车前，画面清晰片刻，柴镇斯已经单膝跪地拱礼。
窦如嫣立于车前，看到紧紧拥抱的兄妹欲言又止。她因劳心而显得瘦削的脸庞，在寒风中凝若霜脂，一双泛红的眼睛更加明显。还未等她开口，向前伸出的手臂间，已然被两个蹿出车厢的儿女实实充满。
三人相拥着，微微颤抖，在场没有人说一句话。
倏忽，一阵要把空气都吹成冰凌的大风刮过，将所有人的衣摆发丝都齐齐带向一侧。窦如嫣紧眯着双眼四下看看这寒风，顺手拥着李呈和李毓宁进到马车里。
柴镇斯跪在沙地上回头望，太阳在这不甚友善的狂风中都显得模糊起来。他用手掌撑在眼前闭风，遂而起身与前后的队伍打着手势，车队重新恢复秩序，开始迎风跨越奔向长安的咫尺。
—
狂风吹过中原，越过关内，到达滦风郡时已呼啸着化为暴风雪。
鹅毛大的雪花伴随着狂风，在空中疯狂地簇团翻飞，彼此横冲直撞着，直到撞上将士的铠甲才罢休。可那铠甲早已被积雪覆盖，丝毫探不出白雪之下的甲光。
将士们强撑着守在营外，那垂下的帐布已然蹭上一层白雪，雪暴在寒风中冲撞，空气中已然形成了一片飘忽不定的白色迷雾。
“啪——！” 营帐内传来巨大的声响。
只见柴幕将军将一把沉甸甸的精致大刀重重砸向地面，大刀的重量使其落在地上的瞬间，都不曾有任何颠簸。柴幕站在营中的案桌之后，额上紧紧缠着幞头，太阳穴链接印堂的青筋暴起，脸色涨红到不知是否因为幞巾过紧的缘故。
他一双飞眉横竖，眼眦突裂般睁大，那高耸隆起的鼻子正颤动着呼吸。而他宽大而须青的下颌猛地暴起肌筋，而后破口大骂道：
“捡起来！自己去向陛下请罪！”
顺着柴幕愤怒的眼神望过去，柴钺斯正穿戴甲胄低头跪在地上。他看向那把被父亲砸在地上的大刀，虽低着头，但仍感受得到他心中极大的不快。而后柴钺斯没有丝毫犹豫地捡起那把刀，双手端刀而跪，重重喘着粗气，又带着一丝心虚抬头望向父亲。
柴钺斯见父亲与他对视后便厌恶般撇开眼神，心中的愤懑激增。于是他握着刀猛地起身，这腾起的力道似乎完全没感受到大刀的重量，转身就要离开营帐。但是，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
“我下头的人偷拿东西，我自会处置！他刘怀中凭什么传小话...”
柴钺斯紧簇浓眉直挺挺站在那，一句话还没喊完，柴幕便大步绕过案桌，照着他的脑袋就狠狠甩了两个大巴掌。而柴钺斯被这巨大的力道抽得踉跄两下，捂着脑袋站定，惊诧看向父亲。
“刘侍中未直接禀明殿下，你合该感激了！竟还在此胡诌八扯目无尊长！两个县府就狂得你成这样了？你算个什么狗屁东西！”
柴幕的脸已经气得发紫，指着儿子骂出这话时，双唇颤抖，唾沫星子飞得不成样子。
而对面的柴钺斯同样被激得发抖，二人的幞头就快接到棚顶，他虽和父亲长得一般高大，但此时父亲的气势明显盛于他。
柴钺斯虽无比愤懑，但他明白父亲如此气恼并非无理，自知有错。只见他深深开合双眼，而后压着满腔不忿，努嘴咬牙重重跪在地上，一身铠甲也跟随着迸擦出金属尖锐的响动。
“卑职，不该，纵容下属，私拿，战缴品！”
柴钺斯一字一顿喊着，他叉手拱上，而后继续道：
“卑职，不该，目无尊长，口出妄言！”
说罢，他用力磕了一个响头，而后猛地直起上身，脸上青筋暴起，瞪着身前的案桌，不看父亲分毫。
而柴幕那厚重宽大的胸脯隔着帅甲，起伏呼喘着怒气，他双手掐胯，斜眼看了一眼儿子。然后闭眼平复心绪良久，又将双手背于身后，望向柴钺斯道：
“现今突遇暴雪，战事延迟，陛下命你暗中趁此机，为西线战事清扫西秦斥候，已是冒险之计。”
他抿抿嘴，音量比起刚才低沉一些。见儿子虽依旧不看自己，但眼神已有闪烁，于是继续言道：
“你行事之余，沿路擅自攻克县府，不仅是冒险，严论起来更是抗旨！圣上的旨意是什么？说！” 柴幕说着握拳向上，对陛下以表尊敬。
柴钺斯听完这话，眨动双眼看向父亲，但依旧一脸坚毅竖着眉头。而后他音量低了许多，道：
“风雪为掩，清扫斥候。”
柴幕听后的音量也低下来，沉声继续问：
“圣上没有降罪于你，反而嘉奖于你，此为何故？说。”
“天恩圣眷。” 柴镇斯缓缓答道，“可，不论县府州郡，都是失地...”
... ...
“天恩圣眷，亦雨露，亦雷霆。与你的本事究何...没有干系！”
柴幕语调浮动着说，眼中终于透出一丝恻隐，他紧簇的眉眼间此时也掺着担忧。
而柴钺斯听完父亲的话，也终于懈劲了，他低下头不再给那心中的怒火添柴。其实柴幕的这番话不是第一次说，但唯有遇到事情，这些话才真的在人心里产生分量。
“父亲，儿去向陛下请罪。” 柴钺斯嘟囔完，一边跪着又拿起膝边的大刀。
此时柴幕也平复了小半怒火，他瞥见那儿子握着刀的、年轻的手背上一条条暗沉的刀疤，眉头几乎全都松动开。而后他翻篇般深深呼出一口气，走向柴钺斯身侧，微微躬身使劲就将儿子手中那把大刀扯过来，握在自己手里。
“子不教，父之过。”
柴幕站在柴钺斯身边，垂眼看着儿子那年少的侧脸，缓缓说完这句话，便提步向帐外走去。
而柴钺斯感受到父亲走开的风，猛地转身望去，只见父亲高大威猛的背影掀开了厚重的帐帘，积雪毫不客气地撒在他低下的幞头上。迎着营外无边的银白，柴幕正提刀直直闯进那漫天的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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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喜忧参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