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澜很快认出对面这帮人是谁。

高二刚开学那会儿，大课间有一场跑操，班长蓉朵朵跑了一圈后走到操场中央，蹲下系鞋带，她衣领跑散开了，也没注意，就这么敞着俯下身。

年级里有个叫吕莫的看到，故意走到她旁边，和她面对面系鞋带。

系两下就不动了，抬头盯着蓉朵朵胸口看。

林昭正溜号呢，吕莫一抬头就被他发现，当场火就上来了，操也不跑了，径直走到吕莫近前，一脚把他踹到地上。

孟卿仁和吕莫的班主任跑过去问原因，林昭捂着耳朵对她俩一通说，吕莫班主任站在操场上就开始骂他。

年级里还有几个看到的，想明白前因后果，把他占女生便宜的事传开来。不一会儿整个学校都知道了。

吕莫当着一学校同学的面丢了回脸，又被当做流氓遭了几十个冷眼，跟林昭的梁子当场就结下了。

林昭抬眼，扫过对面来意不善的几个人，头脑清明了不少。

他本来也没打算喝那么多，只是这一整天从早上开始晕头转脑到现在，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也不知道怎么就把冷澜牵扯进来了，还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面对爸妈和孟卿仁。

干脆借着酒精暂时麻痹自己。

吕莫指指冷澜，“我们跟你无冤无仇，但谁让你跟林昭在一块儿呢。”他说着说着还笑了，“这样，你们其中一个愿意跪下来管我叫声爸爸，我就放过你们，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对面的气势越来越慑人。

冷澜这会儿连逃跑路线都计划好了，准备给林昭使个眼色，转过头却一愣。

林昭扭着头，脖颈的线条异常明显，给温和的外表平添了几分凌厉，他一个正眼都没分给吕莫，只异样地看着他。

好奇、探究、审视、还有点……期待。

期待着他的反应，期待着他下一步的动作，期待着他的回归亦或是远离。

冷澜心中一动。

难道……

“想好没啊，谁出来管我叫爸爸，没想好我们可动手了。”

“估计是抢着要管你叫爸爸，还没争出结果呢～”一个小弟说。

几个人嘲弄地笑起来，掂量着手中的棍子缓缓朝他们走近。

电光火石之间，冷澜拉起林昭的手迅速转身向后跑去。

林昭猝不及防，绊了一下，又赶紧起身跟着跑。

冷澜扶了林昭一路，手心热乎乎的，将林昭冰凉的手焐地暖和了一点。

两个人一路跌跌撞撞往前跑，时不时还得将身子偏转一个角度，免得磕到路边手推车的边角。

吕莫几个人把棍子都扔了，骂了句脏话后撒腿就追。

这条街十点半人少了很多，树影疏疏落落地洒在地上，又被两道相连的人影短暂地遮住，一晃而过。

这片土地常年浸在雨水、江水和海水里，一股潮湿的清香从沥青路面底部沁出来，清新而凉爽。

两个人绕着南定路跑了一个半圆，终于在一条岔路口甩掉了那帮小混混。

冷澜拉着林昭钻进一家麦当劳。

林昭到后半程就跑不动了，被冷澜半拖半拽着往前扑，好不容易刹住了车，扶着墙面直喘粗气。

冷澜买了杯牛奶递给他，又打电话报了警。

然后不一会儿警车的鸣笛声就穿透长街小巷，直奔另一条岔路而去。

林昭瘫在椅子上不想动弹。

冷澜拿腿磕磕他椅子脚，“走了，回去了，叔叔阿姨估计已经到了。”

林昭嘴一扁，“不想动。”

冷澜想了想，“他们两个是开车来的？”

“是吧。”

“那我重新给他们发个定位。”

林昭手动给他点了个赞。

—

“昭昭崽！你在哪呢？！”闵女士一下车，就满大街地喊。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街上。

林昭跑出门，“这呢这呢！”

闵舒黎一把冲过来抱住他，“吓我们一跳，你干嘛去了？”

林昭双手向后，拽住她胳膊往下拉，和她有了一段距离后，垂眼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没……没干嘛……就是走丢了。”

闵舒黎嗅了嗅，“怎么还喝酒了？”

冷澜接过话头，“他晚上吃得少，我带他去吃了顿饭。”

“噢。”闵舒黎拉着自家儿子的手，“怎么走丢的？在学校还能走丢？以前也没那么笨呐！”

林昭：“……”

林昭抿唇，“那我就是丢了么。”

“可你从哪里出来的呀？保安说在门口没看到你。”老林下车问。

“就……翻墙出来的……”

闵舒黎眉头皱了皱，“找不着教室了也不至于翻墙吧？”

说多错多。

林昭难堪地闭上眼。

他本身就不善撒谎，一个谎言又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

大街上只有他们四个人。路灯的光昏暗滞涩，人站在相隔十几米的两盏灯之间，身上像是披了一层灰扑扑的绡。蒙眬、蒙尘、蒙松。

“我逃学来着。”林昭终于扛不住爸妈担心的眼神，说了实话，说完便低下了头。

这下闵舒黎和老林都不说话了。

空气好像流到他们这儿就流不动了，将他们包裹成一个圈。圈外风起叶落，圈内沉默而窒息。

冷澜去也不是留也不是，雕像似的杵在一旁。

良久，老林发话，“先上车，回家再说。”他看向冷澜，“你家里人来接你了吗？”

冷澜晃晃手机，“我打电话叫人来。”

“别打了，快十一点了，你爸妈估计都睡了，你跟你爸妈说一声，今晚上我们家住去，我跟他妈妈还得好好谢谢你呢。”老林说。

冷澜张了张口，想要告诉他逃学这事他也有份，刚要出口却被林昭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冷澜看气氛不对，也没推脱，乖乖地跟着上了车。

汽车在轰鸣中转了个弯，朝着远处林立的高楼驶去。

林昭坐在后排，和冷澜膝盖碰着膝盖，小心翼翼地朝后视镜看。

后视镜中的女人嘴角紧紧抿着，偏过眼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

打了烊或是还开着门的商铺、被车行带过的风吹落的梧桐叶、看似相连实则分离的一盏盏路灯，尽数映在她眼底。

眼角哪怕不笑都能看到鱼尾般细细的皱纹。

他突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禾谷杯失利，闵女士怕他难受，特意在他回家前敷了张面膜，等他回来凑到他眼前逗他——“你妈这脸嫩不嫩？”

生命在时光的流逝中老去。

他突然就有点后悔了。

—

再次来到林昭家里，冷澜已经没有之前拘谨了，林昭家里有个空房间，闵舒黎打呼噜太厉害的时候老林会到这屋睡。

他主动进屋回避，准备给徐缱打个电话。

屋外。

林昭主动站到客厅的一角，准备挨训。

老林看他气不打一处来，上手给了他一下。

“你说你学习不好也就不好了，我跟你妈都已经接受了，你逃学是几个意思？啊？！非得让我和你妈少活两年你才高兴！是不是？！”

林昭听不得这话，心里难受又委屈，不吭一声。

闵舒黎走过来，失望地看着他。

她没有骂他，也没有动手，林昭却感觉自己的酒还没醒，头像被打了一巴掌一样，晕眩恍惚。

“下不为例。”闵舒黎轻声说。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逃学翘课，你就给我跪到第二天早上。”闵舒黎声音平和却隐隐透着威严，“不晚了，去睡吧。”

“我作业还没写。”林昭低着头，小声说。

“你书包不是在学校？”

“我去找老师要电子版打印出来。”

“我去吧，你喝口水。”老林道，“一身酒味。”

冷澜挂断徐缱的电话没多久，又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冷澜看到屏幕上面显示的“兰絮英”三个字，微微眯起了眼。

“喂？”

那边传来的声音有些疲惫，但依然很动听，“你在哪儿？”

“我妈家里。”

“哦。”兰絮英显然早有预料。

“什么事？”

“你们学校要提前交下个学期的学费，加上吃住一共是四万六，你不是说要自己交么，把钱转我，我把家长群截图发你。”

冷澜挂掉电话，查了查自己的余额。

他前几年打工，这几年开酒吧攒了不少钱，徐缱近些年生意有了起色，再加上冷江宥不再阻止他跟徐缱联络，就给他打了不少钱。

林林总总，除去冷江宥给的钱，他手头还有十几万。

他转出四万六，打给兰絮英。

很快兰絮英就将交款的截图发给他。

冷澜来不及仔细看，兰絮英的电话又打进来。

“我还没问你，为什么要自己交钱？”兰絮英平稳的声音中带着试探，缓缓地问。

因为我嫌你们的钱脏。

冷澜心里说。

“我自己有钱为什么不用自己的钱？”冷澜反问道。

“是想和我们脱离关系？”兰絮英自说自话，“还是想向你爸证明你很能干？”

兰絮英笑了声，“我觉得你哪样都做不到。”

冷澜拿着手机的手倏然捏紧。

林昭抱着两沓打印纸，推开冷澜的屋门，他怕耽误冷澜的学习，特意印了两份作业，“我——”

冷澜一把将电话挂了。

那突然而至又戛然而止的慌乱被林昭敏锐地扑捉到。

“……是打扰到你了吗？我出去，你接着打。”林昭转身要走。

冷澜叫住他，“没，说完了，你找我？”

“哦，对，我印了两份作业，咱们俩一块写啊？”

“好。”

林昭拉着他到自己屋里。

他将打印好的试卷和练习册放到椅子上，突然感觉头有些晕。

难道是我看到试卷就恶心的旧疾犯了？

不能啊，上了高中就没再犯过啊，冷澜的脸让我看试卷都赏心悦目了好多。

幻觉，一定是幻觉。

林昭放下心来。

紧接着，林昭“嘭”的一声，跪在了打印的卷子面前，一梗脖子——

“哕——”

冷澜第一时间去捂他嘴。

然后伸手一指卫生间，“去那儿吐！”

林昭鼓着腮帮子弯着腰跌跌撞撞地跑了。

冷澜抽了张纸巾擦手。

“舒服啊～”过了一会儿，林昭摸着肚子，喟叹一声。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即走进来。

冷澜将他的椅子拖到他面前。

吐完林昭明显精神好了不少，却看也没看那把椅子，只顾盯着自己幸免于难的卷子发呆。

不一会儿，又给它跪了下来。

冷澜：“……”

他拉着林昭胳膊打算把他拽起来。

“酒还没醒？”

林昭将他的手拂掉，接着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不，这样写，虔诚。”

“——心诚则灵。”

冷澜：“……”

林昭说跪就真的跪了半个多小时，冷澜也不好再坐着，干脆把椅子挪开坐在地上陪他写。

林昭的书桌很高，冷澜叉着椅子腿坐在地上，将卷子放在椅面上，林昭的卷子也放到了自己椅子上，而他则是双膝跪地，手里转着笔，一脸迷茫地读着题。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林昭连读题都读得磕磕绊绊。

这个时代的学生好像有个通病，那就是看语文题像在看英语，看英语题像在看数学。

总之就是该会的不会，不该会的也不会。

林昭看着题目，题目看着他，四目相对，啥也不会。

林昭沉思了一会儿，跑到书柜前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辅导书。

“你在找什么？”冷澜听到动静，随口问道。

“哦，辅导书，没事，写你的。”林昭手下不停，抽空回了他一句。

“不知道怎么翻译？”冷澜轻描淡写地来了句。

林昭学习习惯不好不是一天两天了，冷澜心知肚明。错题本必须写得整整齐齐，连着题目一块抄上去，但该会的题还是不会；写作业必须一笔一划地写完，有时间磨作业，没时间把该背的背了。

林昭转过身，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冷澜叹了口气，“过来，我教你。”

林昭屁颠屁颠地凑到他身边。

晚风习习，从窗缝中溜进来，繁星点点，在天上眨眨眼，冷澜将作业一张张摞在一起码齐，正要离开却发现，林昭一双晶莹明亮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冷澜问。

林昭实在憋不住了，太多太多的话挤在胸口满得快要溢出来。

他借着残余的酒劲儿，鼓起勇气，问他：“你会抽烟的，对吧？”

林昭家里就是最正常的父母，爱孩子但也没那么开明。

放心吧，以后不会成为两个人感情路上的阻碍的～（主要起塑造林昭性格的作用）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秋·叛逆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