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晓一向说一不二，说参加组会就参加组会了。

原本也只是说着玩玩的老班为此大为震惊：“兄弟，你怎么‘改邪归正’了，不要你的破系统啦，想回来搞金融啦？”

成晓避重就轻：“说到做到嘛。”

老班还是流露出了“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听听好，听听好，万一听着听着就爱上了呢？我们是线上线下一起开，和我硕士阶段在B大的大老板一起开，人多热闹，搞搞线上联谊，一起开开会听听汇报什么的。”

听到这里成晓还点了点头，毕竟老班四年前只是刚回国的助理教授，虽然在自己大三时成功升了副教授，但毕竟年轻，抱抱大腿很正常。

但老班接下来的介绍就开始有点不对劲了：“说起来我老板今年在X大也招了个学生，算我小师妹了，她也会来和我们一起开会。”

这时候的成晓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老班继续一边把成晓往会议室带一边介绍起自己的小师妹：“和你是同班同学，还别说，真神奇呀，我班上的学生居然成了我师妹。”

成晓没听进老班后半段的感慨万千，在会议室门口刹住脚步。可惜已经晚了，老班已经把会议室门把手拧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卓悠略微有点错愕的表情，旋即堆上了满脸真诚的笑。

成晓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长长的会议室桌上，成晓和卓悠分坐两头，老班坐在前排靠屏幕的位置，方便控场。趁着对方线上设备还在调试，老班先在线下做了个简单的介绍：“这位是成晓，我带的今年大四毕业生。成晓，这些师兄师姐吃饭的时候都认识，我就不多介绍了，卓悠是你同班同学，也不用我多介绍了。都是熟人。”

老班平时没架子，听他介绍完，底下几个玩得好的师兄师姐都露出了一模一样的怪笑。

老班拿笔敲敲桌子：“开会呢，严肃点，笑什么呢，谁来汇报一下？”

有师兄师姐早已经吃完了大四一级两大学霸的恋爱瓜：“报告老班，师弟和小师叔是情侣。”

会议室突然变得不严肃了起来。

老班恍然大悟，绽开了一模一样的笑：“妙呀！”

这次会议结束的第二天，成晓就把洋洋洒洒二十页的开题报告交了上来。

老班仔细地翻了翻，拍在桌上，严肃地问道：“这是几个意思？”

成晓也很严肃，一字一顿地说：“表明我上心了，申请不要开组会。”

老班反问：“陪女朋友开组会，也不来？”

成晓马上不严肃了：“这是两码事儿。”

见成晓油盐不进，老班大手一挥放人走了。但前脚成晓刚出老班的办公室，后脚就有女朋友找上门。

没想到老班还是个耳报神。

卓悠信奉“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即没有一上来就兴师问罪，也没有断织劝学，只是说学累了想成晓陪着出去走走。

夕阳的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抬头是从淡蓝色向着湛蓝色向着藏青色慢慢叠加的天空。海天交界的地方，一座气势恢宏的海上立交桥飞跃而过。其上掠过几道婀娜炫目的倩影，原来是几辆涂满花花绿绿广告的公交车，载着满满当当的欢乐童声归家。伴着公交车驶向远方的，还有自由自在的白鹭和随心所欲的海鸥。

卓悠望着天高任飞的鸟儿成为海平面上的一个个小圆点，转过身来轻轻松松地问：“成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希望未来我可以留校。那你呢？你想好做什么吗？”

卓妈妈说的对，成晓聪明又有主见是不假，但他似乎还是一艘漫无目的自由自在的船，在自己的大海里尽情地乘风破浪，没有固定的港湾。但幸运的是他总能握好自己的舵，并且凭着好风扬满起航的帆，在未知的惊涛骇浪里所向披靡，无所畏惧。这也是成晓最打动老班的地方。

成晓靠在观海平台的护栏上，看着远方的鸟儿还有色彩斑斓的驶回集装箱码头的货柜船：“你知道我最崇拜的人是谁吗？”

卓悠明知故问：“除了不分先后次序的迈克尔·乔丹、迈克尔·菲尔普斯、罗杰·费德勒和贝利，排第五的是谁？”

成晓笑笑不答。卓悠接着掰着手指头数：“好吧，还有艾伦·图灵、约翰·麦卡锡、马文·明斯基和冯·诺依曼。”

成晓也掰起手指头：“那你的偶像是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约翰·凯恩斯、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冯·哈耶克、保罗·萨缪尔森、米尔顿·弗里德曼吗？”

卓悠接着掰手指头：“要是这么算，那多了去了，还有约翰·纳什、琼·罗宾逊、罗伯特·蒙代尔……可惜都不是。”卓悠不无遗憾地接着往下说，“我小时候看电视，梦想是当少儿频道的主持人，能有数不清的动画片看，但还没有偶像这个概念。后来上了小学，跟着大人看新闻，梦想是当记者，可以周游世界，查了百科全书，才开始有了偶像，是约瑟夫·普利策和奥丽娅娜·法拉奇。可到了高中，突然又想当医生了，那崇拜的对象成了华佗和约瑟夫·李斯特。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读了经管。”

成晓抓到了重点：“为什么突然想成为一名医生？”

因为那时候想去A大，对自己严格要求定了A大最好的专业。但卓悠没接话，只是说：“小时候的梦想源于感官的愉悦，小学的崇拜来自对世界的好奇，到了中学——”卓悠顿了一下，“——到了中学是对悬壶济世的感动和尊重吧，至于上了大学，选专业转专业，甚至继续深造，反而有点儿是随波逐流了。好在学习考试写文章这种东西无所谓喜恶，只要有技巧有方法，持之以恒地学就完事了。”

其实这是更符合老一辈愿望的，踏踏实实，安安稳稳，随大流不盲从。

在推崇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里，社会大众尤其是老一辈们还是隐隐迷信着所谓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在越是扑所迷离、波谲云诡的城市里，人们对于未来的走向，就有着越多的不确定性。沉浮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到了知天命耳顺古来稀的年纪，总希望能靠着半生的经验猜测出儿孙命运的走向，不谋大富大贵，至少求个安稳。所谓求实求稳的职业，譬如医生教师公务员，是上一代人在参不透未来时对下一代人最大的规劝和善意。卓妈妈卓爸爸对卓悠的留校任教的想法就一贯肯定加大力支持。但这种选择的结果却是个性不显。

成晓听出了这话里透着些许泯然众矣的遗憾：“坚持是一门更高深的专业。如果凡事都能坚持，其实也就无所谓具体处于哪一个学部哪一个学院哪一门学科哪一个方向。”

哪怕找不到确切的信仰，坚持也不失为一种精神，它虽然不能指引人生的方向，但它能支持生命的燃烧。真正该遗憾的不是没有方向，而是没有价值。如果能一步一个脚印，最终还是能够找到一个成熟、完整、自洽的自己。

卓悠的郁闷被驱散了不少，忽然又忍俊不禁，明明自己是已经找到启明星的赶路人，成晓才像这天边的白鹭和海鸥一般，恣意潇洒，漫无目的。可反倒是他过来安慰自己前途一片光明，真真好笑：“可能吧。所以你呢？”

成晓又望向远方，意气风发：“本着脚踏实地的精神，那触手可及的榜样，应该是爷爷和爸爸，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努努力超越爸爸吧。”虽然父母没有明确说出口，但成晓领悟并理解父母对自己回去接班的期待。

卓悠也望向远方，眼里有光：“成叔叔会很骄傲的。”

成爷爷年轻时就赴美留学，学成归国后去祖国大戈壁滩上隐姓埋名了好几年，退休了才回到故乡X市安享晚年。在成爷爷成奶奶的言传身教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在恢复高考后都选了最最硬核的工科来攻读。尤其是小儿子，打小数学就好，自从家里买了第一台计算机，更是使劲琢磨。让人意外是，小儿子某天考完试在大学的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后，突然脑门一拍，考了个计算机专业的硕士，又乘着春风跑去A市创业。成爷爷不免有点失落，但失望归失望，年轻人有想法，总是要支持。

成叔叔也不负众望，在创业的大浪中勇立潮头。美中不足的是，资本市场上的腥风血雨起起伏伏，让他和妻子无法分身对唯一的儿子成晓进行管教。

好在成爷爷成奶奶一生学识渊博，德厚流光，其教育理念更是让卓妈妈佩服得五体投地。在成晓启蒙的时候就是《论语》、《左传》、《三国志》、《资治通鉴》和《诗经》，再大一点就挑二十四史和豪情壮志义薄云天的唐诗宋词细细教，把国学知识打得牢不可破，再再大一些才开始教算术地理生物。二老细心教导出来的孩子无一不是胸襟开阔，高情远致，让人十分放心。

只是二老执意留在故乡X市。

X市好山好水好风光，尽管科技进步带来的变化日新月异，但在一些只有本地人叫得出名字的胡同小巷，还是承载着老人家满满的无忧无虑的孩童时光。两位老人为国为家从东到西天南地北地奔波了大半辈子，临到老了也不想再去热血激荡的A市折腾了。

成叔叔成妈妈也是因为说不动二老，才把成晓拜托给成爷爷成奶奶，留在X市一直到高中。

这也是成晓和卓悠缘分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