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乍暖，春寒料峭。
一枝鹅黄迎春斜斜插进小院矮墙，温润的日光还不灼人，深浅金斑铺撒在门口微糙的青石板上，微微引人目眩。
不远处轻薄布衫的姑娘一路小跑，她怀里抱着只鸳鸯眼的幼猫，金黄色的条状斑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青枝靠近了些，便缓缓放慢步子，小心捧着虎斑猫儿递到舒白梨面前。
她笑着道：“清晨小晃不见了，我急了半天，结果躲在迎春花堆里呢，一片黄澄澄的，可叫我好找。”
舒白梨轻轻点头。
她穿着天青色百褶长裙，烟色的襟子边绣着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黑绸般的长发随意挽起。肤白如初雪轻叠，眼眸明亮，如春池带水，波光粼粼。
可青裙姑娘明明眉眼精致，却无精打采的。
她神情懒散，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半蜷缩在院中一方青石矮桌前。
少女怀里正捧了本旧诗集，黑色书封下，十指纤长，指尖青白。
她平日不爱动，正趁着少有的阳光明媚的时候，被劝到院中来见见太阳。
青枝见她兴致不高，放下怀中的猫儿，小心到屋里取了新沏的茶水，双手递到舒白梨面前。
“喝点儿水吧，小姐。”她小心的观察着白梨的面色，“您一天天这样萎靡不振，身体会受不了的。”
“若是真的熬坏了身子，老爷也是会担心的。”
白梨望着她尚还有着几分稚气的小脸儿，微张了张嘴，却终究不忍去反驳，怕惹得青枝忧心难过。
她犹豫半晌，最终也只是强行扯起嘴角，回了声好。
青枝见她终于微笑，也终于如释重负般的露出些笑容，她边收拾茶具边念叨着：“今天天气倒是不错，也该去镇上采买些东西了。”
“等我出门的时候，小姐独自在家，不要出门哦。”
望着青枝一副天真乐观的样子，劳是白梨没什么心思动弹，但还是觉得心口闷痛。
她在偷偷叹息...
父亲...还能知晓自己一日日的痛苦无助吗？
当初父亲失踪的离奇，许多人都猜测他已然不在人世。
虽然白梨一直执着坚持父亲尚未离世，可随着时间流逝，她也已不再怀有过多希望。
...
青枝脸上还是挂着些笑意，她利落的顺手把矮桌旁落着的青叶黄花拾起，动作小心翼翼，就像怕惊扰了一旁白瓷娃娃似的白梨一样。
白梨望着她，心中酸涩。
她犹豫半晌：“青枝，今日我们便一起去镇上吧。”
她望着满院明媚的天光。
“我也想去看看呢。”
青枝愣了愣，随后惊喜的笑着点点头。
“小姐可算愿意多动动啦！”
“那我们可以顺便去山上看看...不远处村里的林姑娘说，最近桃花开的正好，小姐小时呀，最喜欢桃花啦。”
白梨垂眸，她听着青枝兴奋的喋喋不休。
终于，她还是对那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说了压在心底许久的话。
“青枝，真的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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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父亲被贬后失踪，整个舒家乱作一团，而暂且掌事的叔叔眼里再容不下自己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只随意寻了个借口便把自己丢进了边远乡下。
此行匆匆，曾经围在身边的那么多侍女丫鬟都避得远远的，也只有青枝毫不犹豫的跟了过来。
她幼时便跟着白梨，此行路途遥远，丹车劳顿，也是她一句怨言也没有的陪伴在落魄主子身边。
生活落差过大，白梨刚刚落在边城就害了场病，青枝忧心了许久，转眼两个月过去，她也才堪堪痊愈。
可见她一日日沉默寡言，和当年张扬明艳的样子判若两人后，青枝便总想着哄她开心，白梨看在心里，即便情绪不佳，也总是舍不得让她太忧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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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出门，青枝便利落的准备了起来。
如今整座小院落也只有她们主仆二人，青枝边为白梨带上帷帽，边和她商量着：“是不是该请位护卫呢...小姐这么漂亮，如今只能自己行走，多少有些不安全。”
白梨轻轻叹息：“我们背靠舒家的名头，至少等闲宵小不敢前来打扰。”
“若是真的有了危险，请了护卫倒也没什么用，徒然浪费银两罢了。”
自舒家离开后，叔叔给的银钱不多，若不是白梨自幼锦衣玉食，身边不少金银首饰零花钱，恐怕连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上。
可如今也不知舒家是否会按期送来银两，坐吃山空，省着些用总是没错的。
青枝轻轻扶着她的手臂，坚持道：“如今小姐病也好了，我闲下来便去做些绣活儿，多攒些银钱，到时请些看家的护卫，也能安心些。”
白梨叹息：“若是实在...去当些首饰换钱也好。”
青枝沉默，她不再多劝，只是笨拙的转移话题。
“好啦小姐，不想这些，你看呀，这路边的花儿，开的正好呢。”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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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街上，白梨随着青枝买了些食材，便打算去她念叨了一路的桃林去看一看。
山路崎岖，可今日天气正好，三月日光温而不晒，拂面的暖风都带着些泥土清新的气息。
不远处有鸟雀轻鸣，清亮美好。
二人缓步而行，地面上点点新绿缓解着身上的疲乏，零星黄白花朵随风轻展，清香扑鼻，粉蝶纷飞，她衣襟上的蝶影似乎也随着翩然，灵动欲飞。
白梨只觉得心情舒畅，多日郁结似乎也消散许多。
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之间，便是来到了那片传闻中艳丽的桃林。
林子不大，稀稀疏疏的桃树高矮并立，花枝苍劲，花却开得极好。
花团锦簇，浓淡相宜，浅绿淡粉，层层叠叠。
青枝年岁小些，她望着一片浓艳的红粉，一下子兴奋起来，折了几朵开得最好的，试着往白梨鬓角送。
“小姐今日穿的清淡，不如戴些花儿提提气色呢。”
她择了半天，总想选出更好看的花儿别在白梨绸缎似的髻边。
白梨任她作弄，嗅着桃花甜香，往林子深处轻轻走着。
“不如我们顺路采些菌子回去吧，昨日刚好落了雨，三月的蘑菇煲汤，小姐小时候最喜欢的。”
青枝小步跑着跟在她身边，兴致勃勃的提议。
不远处林深高远，一副水草丰美的样子。
可是两人走到越发深远处时才意识到，身边不知何时已然不见其他行人了。
白梨微微蹙眉：“青枝...我们大概走得太深了些，还是先回去吧。”
青枝也意识到有些不妥，四周寂静得可怕，仅有树影风声又急又凶。
她有些面色发白，急急点头，扯着白梨想着快些往回走。
可是山林绵延，二人走着走着，忽然感觉到四周人影重重。
青枝急得很，想快些离开，却发觉身边人隐隐约约围成一团。
二人定睛来看，却是些高壮汉子，一个个面貌凶狠，面生得很。
青枝冷着脸喊出声来：“你们要做什么？我家姑娘是舒府来乡下修养的大小姐，你们敢招惹我们，府里不会放过你们的！”
娇小的姑娘挡在白梨身前，她声音微微打颤，身形却很坚定。
领头的汉子正正盯着她，笑得流里流气：“小姑娘到是忠心护主，可怜你们命不好，这小村小镇可容不下你这大小姐...兄弟们...小心些，可是要活的！”
他拎着明晃晃的长刀，带这些猫抓老鼠似的戏谑的神态，缓慢靠近中心瘦弱的两个姑娘。
见到持刀的汉子靠过来，青枝忍不住惊叫起来，她想把白梨推到身后，可是身后亦是匪人...这么多人，她们能逃到哪儿去？
此等危机时刻，白梨却不觉得恐惧，可能日日消沉已经麻木了她的神经。现在，她只感觉有些无趣。
这一伙山匪，说的...容不下，是什么意思？
她自认十八年来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可是为什么已经躲进了偏远的山城，还是有不知道是谁的人，看不惯她？
这伙人...看似散漫，可是他们手中的制式长刀，怎么也不像是混迹江湖的匪人能有的。
山村幽静，虽然这山上人烟稀少，可是从来也没听说过附近有山贼盘踞。
我明明已经处处忍让了呀。
真是...好生无趣。
她轻轻闭上眼，拔下头上那只锋锐的银簪。
只是可怜青枝...她才十五岁。
明明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可是想象中残暴的歹人并未靠近。
只是听见嘈杂乱声入耳，刀剑交锋，嗡鸣阵阵。
她睁开琉璃似的黑眸，看见向不远处。
有道黑衣身影执剑而立。
是位青年。
他侧身而立，手中一柄长剑，俊美清冷。忽悄无声息的出现，似是从天而降一般。
青年仅仅一人，手中的长剑翻飞，动作快得看不清，只能看清他掌中银芒飞舞，身影如电。
凌厉的剑芒像白虹凛冽，割开冷硬的风声，发出清凉的金属敲击声。
而十几个壮汉已然倒在地上，血线飞溅，腥味蔓延。
转瞬间，仅剩领头的人被割伤了膝盖，跪在地上大声喘气，涕泪交加，鲜血淋漓。
青年并未管他，只是回眸，对着白梨露出一双熟悉的，如临水盛雾般的桃花眼。
他眉眼生得颇为昳丽，鼻梁高挺，薄唇微勾。
墨发高悬，神情冷峻。
黑色劲装干净得不染一点儿尘埃，仅有亮银色的剑尖正滑下几滴血。
他提着剑走向白梨，血痕滴滴答答一路蜿蜒而来，腥气浓郁，四周寂静，可是白梨却感觉不到一点恐惧。
一旁的青枝也才睁开眼，她望着眼前的一派乱象，吓得整个人呆立在原处，直到青年逼近才发出一声惊呼。
随后被满山血腥味呛得面色惨白，靠在地上干呕不止。
青年并未理会青枝，他只是望着白梨，带这些许说不清的情绪。
眼眸狭长，眼尾上扬，如琉璃玉石璀璨夺目。
那更显得青年精致俊俏，他专注的望着白梨，仅仅注视，便显得深沉似海，难以企及。
白梨望着他幽深的眼，恍惚之间，想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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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小小的舒大小姐穿着张扬明艳的红裙，登着金丝银线的绣鞋，也是这样望着那双狭长上扬的明亮眼眸。
他清瘦又伶仃，旧衣上沾染着凌乱的尘土，容颜瑰丽，眼角却染着红。
他的唇薄，又总是紧紧抿着，显得不见血色，整个人苍白的可怕。
如今狼狈不堪，眼尾也因受尽委屈染上红意，却还是一句话也不肯说。
小小的女孩轻轻拍打他衣上的尘土，信誓旦旦漏出一对小小的酒窝，她认真的说：“你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露出洁白整齐的贝齿，眉眼弯弯，笑如月牙儿。
“无论是谁，都不准再欺负你了。”
眼前高挑挺立的漂亮青年身影似乎与那个瘦弱倔强的少年重叠，可他却像春日里抽芽的树，一眨眼就成长的顶天立地了。
白梨觉得恍惚，可是她又觉得亲切，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一时万籁俱寂，只余青年手中剑闪寒芒，腥气四溢。
舒白梨却只觉得心如鼓点嘀嗒，呼吸急促，气血上涌。
似乎这般对视，比触及生死之间更让人觉得心跳骤停。
青年神情专注，声音稍哑。
他似乎用尽力气，挤出一个尽可能温和的笑容。
如冰雪融化，烂漫花开。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