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姜安池在房间门口踌躇徘徊了好一阵。

一觉醒来脑子清醒了不少，回想起昨晚一时的冲动，有点尴尬，但并不后悔。

常祝若能想起来当年那些事最好，假如没想起来也没关系。

他想起姑姑以前总爱说：“生活总是往前过的，就算是外星人也不能往回看。”

那时他反驳道：“姑姑又没见过外星人，怎么知道他不能往回看？万一他能穿越时空呢？”

姜清拍拍他乌黑细软的头发：“那也是以后的事，难不成你现在能见着外星人？”

姜安池只当姜清又熬夜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了。

可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姜清说得很对。

姜安池下楼来到餐厅，常祝还没到，只有李义秋和厨师在一旁的厨房里忙活。

李义秋端出一叠小菜，见到来人有点惊讶：“今天怎么是姜小少爷先到？”

姜安池推开椅子坐下，低声回答：“他昨晚喝得有点多，可能还睡着。”

李义秋点了点头，转身回厨房的时候觉得有点奇怪。

回头张望一眼，只见姜安池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看起来像是单纯在发呆。

他回过头继续布菜，过了几秒，猛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以前要是遇到这种事，那小孩早就揽活去叫先生起床了。还有，平时他总是一口一个“常先生”，最近却好久没从他口里听到这个称呼了。

李义秋咂舌，细细回忆近期发生的事。两人一起去度了个假，姜小少爷高考，常先生还送了他一束花。

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他嘀咕了一句：“奇了怪了。”

李义秋端着最后一个碟子来到餐厅，看向姜安池的目光有点微妙。好巧不巧，常祝也在同一时间下楼，沉默地坐在姜安池对面。

李义秋看看姜安池又看看常祝，心说绝对有古怪，两人竟然没有相互问早。在意识到什么后，他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走出餐厅范围后才长长缓了口气。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先生竟然在和姜小少爷闹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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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我……”

餐桌边的两人同时开口，刚发出一个音节又很默契地止住话头。

常祝的目光从姜安池嘴边移至他的眼尾：“你先说吧。”

“哦。”姜安池讷讷点头，“昨晚你好像喝得有点多，休息好了吗？”

“其实也没喝多少，休息好了。”常祝回答完，停顿了几秒才接着说，“这个月我要去一趟M国。”

姜安池以为他有事要交代，便坐着没动。对面的人半晌没出声，像报备似的说了那么一句，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没等到下文，姜安池淡淡说：“好，我知道了。”

在确认常祝没有话要说后，姜安池最后看了他一眼，收起自己的碗筷打算离开。

“等等。”常祝突然出声叫住他，“我们聊聊。”

姜安池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不知是不是错觉，竟从常祝的语气里听出一丝请求。

他重新拉开椅子，木椅和地板摩擦发出“刺啦”一声响，两人置若罔闻。

待他坐下，常祝动了动唇角。原本已经打好腹稿，可实际上没有那么容易能说出口。

姜安池放在桌下的手几经张合，最终先败下阵来：“聊什么？”

“你在生气？”常祝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因为我没有认出你？”

“没有。”姜安池如实回答，“我知道你生病了，为此还看过医生，所以认不出来才是正常的。况且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长大了，和小时候长得不太一样。”

这不仅是给常祝的解释，同时也在说服自己。

那股莫名的情绪像一根束缚在身体上的链条，越是挣扎绑得越紧。令他烦躁的是，他很清楚那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秘密像玫瑰花瓣一样被逐渐拨开，中心的花蕊终将被人窥探。

也不知自己的说辞哪里出了问题，他说完这些，常祝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沉下去。

“你还挺能藏。”常祝将双手合拢放在桌面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姜安池，“还和小时候一样，什么事都自己忍着。”

恍惚间，姜安池想起十年前的夏天，常祝也是这样说他：“被人欺负了都不吭声？”

下一秒，常祝无奈地叹了口气，抿了下唇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姜安池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常祝定定看了他两秒，抬手拧了下眉心：“哥哥以前不是说过吗，遇到麻烦或者被人欺负了就来找我，你忘了？”

姜安池没注意到常祝嘴里的那声称呼，听见后半句话，下意识反驳：“我没被人欺负。”

“姜安池，你是不是忘了去年我们是怎么遇见的。”常祝险些被气笑了，他登时又想起当时几张体检报告，以及医生批注的“营养不良”几个大字，“姜阿姨去世后你在家里过得不好，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似乎是怕姜安池忘了，他补充说：“我给过你我的号码。”

是了，早在十年前姜安池就有常祝的联系方式了，是常祝亲手输到他的儿童手表里的。

常祝还等着姜安池的回答，猝不及防发现对方的眼眶一点一点红了。

一时间，他有些错愕，后知后觉自己的话说过了。

他的确有些生气，气自己没有早一点察觉，也气姜安池这隐忍的性子。

这还叫没被欺负？他后怕某天接到医生或者什么别的人的电话，于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姜安池改掉这个习惯。

他不是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至少可以信任自己。

“是我说的有点过分了。”常祝放柔声音，一边观察姜安池的表情一边说，“不急，有什么话你慢慢说。”

姜安池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液体落下来。

半晌后，他嗓音发哑道：“我的手表被扔掉了。”

常祝的心跳滞了半拍，缓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努力抑制的情绪如洪水般卷土重来，姜安池没有回答常祝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全都被扔了，我的手表、玩具、姑姑留给我的书。我把它们放在纸箱里带回姜家，被姜允乐扔进了泳池。我跳下去捡，水太深了我不会游泳，我……”

说到这里，他几乎快喘不上气，深呼吸几口才继续道：“我被人捞起来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回家后我问他们那个箱子里的东西捞起来了吗，他们说坏的坏湿的湿，已经被扔掉了。”

常祝狠狠皱起眉，胸腔被一团乱麻堵住，每剥离出一根，心脏就猛地一抽。直到那些丝线被完全抽出，胸口还泛着酸涩。

他还是问：“为什么？”

姜安池平复好情绪，听到这个问题讥讽地笑了一声：“哪有什么为什么。”

他并没有说些什么，但那声笑给常祝暗自拼凑出的故事补全了句号。如同之前的猜测一样，突然归家的不受宠的长子，莫名的“灾星”帽子，被娇养的弟弟……

只是这个故事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残忍。那只是他回家的第一年，往后还有无数个三百六十五天。

他都是那样过来的吗？

又是沉默，常祝突然觉得身体很沉，四肢被无形的黑影压住，令他动弹不得。

倘若血脉相通的亲人都是如此，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信得过呢？

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自大地以为自己会是他值得信任的人，可实际上，从对方的视角来看，他才是最残忍的那个。

几个月前还信誓旦旦说遇到麻烦可以来找自己，可一眨眼就把对方给忘了。

常祝久久失神，在心里感叹一句，早说了，养孩子可比养小猫小狗复杂多了。

一个小时前的恼意在此时消失无踪，此时此刻，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能为力。

常祝看着面前的少年，那双眸子里掺着水汽却依旧明亮。在他看过去时，乌黑的眼眸朝他望来，同以往的每次一样。

常祝伸出手，掌心虚覆于姜安池的手背上。在感受到对方冰凉的体温后，转而牢牢将他的手握住。

“首先，我要向你说一声对不起。”常祝微微侧着头，轻声说，“是我没有信守承诺，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姜安池愣愣地看过去。

常祝不等他回答，接着说：“不管你要不要原谅我都没关系，你可以生气也可以难过，这些都没关系。”

“关于过去的那些空白，我想我没办法帮你填上，但会想办法弥补。”常祝的手指在姜安池掌心捏了一下，“以后你可以试着慢慢相信我，可以吗？”

姜安池良久说不出话，最后一字一句问：“为什么？”

常祝笑了笑，语气温和：“因为你叫我哥哥不是吗？”

他慢慢收回手，目光却一直落在姜安池脸上。

少年似乎还在琢磨自己刚才的话，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

常祝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了，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可下一秒，当姜安池抬起头时，那些话堵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见姜安池红着眼眶眨巴了一下眼睛，一颗晶莹剔透的眼泪直直滴落到桌面上。

“啪嗒。”

原来眼泪是有声音的。

常祝心想。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 4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