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煞渊东南乌铭镇，是离魔教最近一处太平地方。

此时已然腊月，和春客栈仍是坐满了旅人，灯火明黄，热气蒸腾，说书声在一片人间烟火中抑扬顿挫着。

“这清涟仙尊啊，隐居多年，从前虽然榜上无名，却是千越尊者盛千秋的亲传弟子。那日手持神剑凌濯，在那魔尊横行人间之时，一招逆转战局——与那女魔头打得那是难分难解！”

台下喝彩鼓掌依旧是此起彼伏。

也少有普通人低声否认，在下面唱反调阴谋论，然只是窃窃私语，不敢直视他人，生怕被一口打成魔教余孽。

一道闪电刺眼而过，水滴声啪嗒落下，在炸雷前奏中，一场暴雨轰然落下，打破了说书节奏，热络人声也戛然而止。

大西北常年干旱，腊月更少有暴雨，人们纷纷转头看向窗外，有人说是修士在渡劫，有人只担心晾衣在外会被打湿。

“然后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客栈中，只有容华没有被雨声所扰，对着说书先生像是小孩一样追问。

这是她失忆后第一次上街。

此时她头戴红宝石流苏金饰，环绕着毛躁躁一头散发，一对狐狸眼深邃上挑，眼形天生带着几分狡黠和不羁，眸子却像是浅琥珀般澄澈明净。

五官虽是英气深邃，好在脸颊线条圆润，皮肤较暖，白里透着红，又常常嘴角带笑，长相是柔和俏皮中掺着几分狡黠锐气。

这般长相是男女通杀，一眼看去就会被惊艳，偏偏楼上雅座有几位名门弟子，他们低声议论，八卦着这女子是何门何派。

说书先生也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话本上那简笔小像，他却一时间有些混乱，总觉得这女子有几分相似。

“呃…这……这后事如何，大家不都是知道了吗？清涟仙尊…虽…虽是输了，也虽败犹荣！这女魔头早晚恶有恶报！”说书先生一脸心虚，喊了口号敷衍众人，收拾行囊准备离去，却并未有人留意他走得突然。

众人只听这话扼腕叹息，随后又一阵战意高昂之声，莫名来了斗志，高呼惩恶扬善，铲除魔教。

修为不高，喊口号却是振振有词。

说书先生却在呼声中抱着东西走远，一步三回头看向容华，眼神像是见了鬼，最终收回了目光。

容华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的大雨，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逐渐深沉。

虽然极不愿认，但是她就是这个女魔头。

距她失忆醒来已是第四年。这四年，她越努力越不幸，魔教那烂摊子是烂上加烂，惨不忍睹——终于，她做好了跑路的打算。

可是现在如果还不回去，明天这些喊打喊杀的修仙者，会不会掀了她老家，让她无家可归？

罢了，他们也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

容华从座位上起身，似乎懒得再与这些伪善的乌合之众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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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雷雨自然维持不久，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暴风雪。

大西北风燥，雪更是冷。南来的年轻修士都是皮肤皴裂，呛咳不止，半死不活——像是江南草鱼要渴死前被扔到雪里。

普通人过冬天，不过是倦在屋舍，几盏烛光昏黄，声声碗碟碰撞，婴儿哭泣，夫妻争吵，老人低语。

众生相模糊繁乱，混在猎猎北风里。

傍晚的街道已经没几个人。

容华打包了些吃食，叼着冰凉的肉饼子，沿着街道，不紧不慢，也不回魔教，哼着歌，漫无目的，慢悠悠向南去。

路边似乎有两三个倒霉蛋挤在窄窄的屋檐下取暖躲雪，然而此刻雾气蒙蒙，看不真切。

这仨倒霉蛋，似乎有些眼熟？

她脚步一顿，有些震惊，又倒退了几步，歪头仔细端详着。

“尊上……可算找着你了。”三个姑娘抱成一团，冻得瑟瑟发抖。

“你们……”

自从她与清涟仙尊那一战，昏迷多年，醒来后又失忆这四年，除了修为还在，与以前简直判若两人——尤其是她不慎有了良心和人性。

她也不是第一次跑路，以前没去闹市，也会去荒郊野外漫步。

她已经努力撒手不问，魔尊的位置那么抢手，为何非让她这个不称职的人去呢？

“你们就不能换个别的人当魔尊吗？”容华逃出灭煞渊一个月后，无奈之下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粉衣姑娘裹紧衣服，脸颊发紫，一边打寒战一边摇头。

“尊上……恕粉黛无法左右，这是小魔君下的令，不找到您不许回来。”

“啧，这臭小子。”

道理她都懂，但是…怎么能让她们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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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雪花无声无息的飘落。地面上的雪干燥如砂，被反复的吹开又贴着地面飘起，浪一样波动着。而远处的枯枝只剩下模糊的黑影，时而发出咔嚓的树枝脱落声。

这本是一片肃杀景象，奈何容华穿着一身红，这幅景象便多了几分暖意。

天冷得看不下去，容华脱下大氅，往粉黛身上披了下。

“尊上？多…多谢尊上……”那叫粉黛的姑娘有些迟疑地裹了裹，面上有些动容。

“你们既然是来寻人，为什么不备好厚衣服？”

容华本想御剑飞走，奈何她本来就忍不住啰嗦，又担心她们修为太低，遭遇了那些所谓正道人士埋伏，最后只是和手下们边走边聊。

当什么魔尊啊，分明就是大好年华在带娃。

黎雀最是天真幼稚，穿着毛绒澄黄小袄，一蹦一跳地在最前面带路。

“尊上，我们其实没事，就是挂念你！哦，对了…粉黛姐姐她是上月新来的，并无太多修为护体御寒，我们也忘了这一茬。”

此刻黎雀一边小跑过来去满心欢喜地答话，一边帮手指冻僵不太利索的粉黛系好了大氅上的缎带。

“哎，怪不得魔教没法壮大，新人一个个都是弱不禁风还要干苦力，怕不是要累死在半路上。”容华无奈的叹了口气。

“尊上你偏心…当初我也是干苦力过来的……”黎雀气呼呼得：“我现在还在干苦力，你都不知道心疼我一下。”

黎雀是魔教二护法，刚来魔教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现在已然是个半大姑娘，仍是一副幼稚活泼不谙世事的样子。

“雀儿啊，要是都知道这大名鼎鼎的魔教二护法，是你这样一个傻姑娘，估计本来想加入的普通人也不来了。”容华打趣道。

“尊上说笑了。”较为年长的大护法碧鸳存在感极底，走在她身侧，语气中有些悲戚：“其实，普通人也不会加入魔教——别人不清楚，反正，属下曾是走投无路。魔教么，本应就是怪物互相撕咬的地方。”

容华连忙点了点头，心里明白碧鸳在努力提醒她作为魔尊的身份和立场。

她心中不赞同，可碧鸳也不在乎她怎么想，她总是在容华与属下说笑打闹时提醒：她是魔尊，不应平易近人。

黎雀突然过来反驳：“不是啊！我是觉得，名门正道现在反而等级森严，人人自危。他们都说魔教好可怕，是吃人的修罗场。可是尊上是个好人，我倒觉得，现在的魔教比所谓的名门正道更加自在亲切！不拘小节也好！尊上她虽然心中不愿管事，但是待大家都像自家长姐一样！”

碧鸳听着黎雀的夸赞，垂眸淡淡一笑，不予置评。

好人，长姐，亲切……是啊，但是魔尊不应该是好人啊。

其实容华也不是不愿管事，魔教她不是没管过，可是她这三年管理的太过仁慈宽松。如果按照以前如斗兽场一般，又怎会对新人宽容和善。

魔教那些老人等她苏醒已经等了那么久，个个都是苦大仇深，野心勃勃，跟着她当然不是为了吃喝玩乐。

黎雀之所以觉得她是好人，是因为容华昏迷前，黎雀压根都没出生呢。

她认识的只有失忆后的容华。

都说失忆前的她，是一个疯子。

如今的她，疯谈不上，傻倒是有点。

手下对她失忆后的碌碌无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曾经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做事既残忍还不讲章法，人人在背后都要痛骂她几句。

如今名门正派仍然对她恨之入骨，整天嚷嚷着要杀进灭煞渊把她千刀万剐，却没人付诸行动杀过来送死。

别人还说，她做过最缺德的事，就是让自己的死敌清涟仙尊神魂俱灭，还将清涟仙尊的尸身锁进了冰棺，扔在天追山山顶上。

那里还设了结界，只有大乘修为以上的人才勉强能抗到山顶。然而就算能回来，估计也是去了半条命。

她做没做不记得了，民间众说纷纭，魔教内也众说纷纭，不过这事确实挺缺德的。

大乘修为以上的人，在整个修仙界只有三位。

其中两位都是胡子老头，整天一边不约而同地对着她骂骂咧咧，一边互相甩锅让对方去寻清涟仙尊的尸身。

另外一位却两头都不得罪，一边在跑去魔教几年给她治病，一边仍然和正派面上和气。只道医修眼里只有病人，没有正派魔教之分。

他人称圣手医仙，隐居多年，却隐居了个寂寞。他容貌出众，是个温柔沉稳的淑人君子，做糕点的手艺也不错。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不过有一半都是得了花痴病。

容华目光一滞。

不是说要好好管理魔教的吗？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抬眼，已经到了魔教大殿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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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快到除夕，人间应是热闹。不过魔教一如既往。院落里停雪许久，上月的雪冻成了黄白/浊冰，坠在树枝上摇晃着，阴沉沉的，天空丝毫不见晴。

魔教其实是正道加上去的称呼，此教本名陨血教，地盘不大，就倦在灭煞渊这样的小地方，听起来霸气，不过是躲在灰暗山涧里罢了。

这里夏天是风沙，然后大雨大雪，再从冬天阴到夏天，周而复始。

容华讨厌阴雨天。

她也许在一开始就在战场捡错了，说不定她根本不是魔尊……

算了，不管什么借口，她真的呆不下去了。

心头一热，她拿起大氅，准备溜走。

身后冒出一道委屈的目光。

“姐，你不会又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