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雀此时正在江北临江镇的码头等待着渡船。

此江名为万川江，浩浩荡荡，水流湍急，江面宽广如海，不见对岸，不知尽头，一渊青色江水分割了整个望仙洲的江南与江北，江南的那边便是无忧城。

黎雀此时散了几缕头发，眼角含泪，一副楚楚可怜扮相，一个穿金戴银的富商路过，她脚步一停，装作病弱，不小心摔在他身边。

“你个不长眼的…真晦气……”

他怒骂了一声，转身离开，黎雀一脸无辜地爬起，手里却早已顺走了他身上的玉佩与金饰。

“几位爷，你们行行好，让我上船吧……”黎雀等船一来就跪下来：“我爹死了，娘也跟着跳井了，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要去江南寻亲…几位爷，我一个弱女子绝对不会给你们惹麻烦，求求你们顺路捎我一程……”

“哎…你这……”船员声音一停，不怀好意地打量了她：“哟…小姑娘长得还挺好看，上去吧。”

于是，她便一分钱没拿就上了船。

一上船，同船一众老男人便上下打量着她，跟在身后。

船开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越发大胆，甚至有人开始接近了她。

她擦去眼泪，原形毕露，从怀里掏出酒壶，喝了一口酒，然后默默地拍碎了一个桌子。

“哎呀，这桌子也太不结实了……我不是故意的，怎么一不小心把这桌子给弄坏了……”

黎雀对着一众人笑呵呵的，单手拎起损坏的桌子，假装滑倒，把桌子从窗户扔进了江水里。

“哎呦，我想给它放到一边的，怎么一不小心就被我扔进水里了呀……这玩意都快赶上一个男人重了，怎么就被我一手拎起来了呢……嘿嘿你瞧我这…笨手笨脚的哈……”

有人盯着她，从色眯眯的眼睛变成了警惕与敌视，在暗处甚至有拔刀声。

“不好意思啊，桌子钱记在我家主上账上就可以……我主上是无影阁阁主。”

于是一船人态度又是一变。

“姑娘…您您您…您请坐。”一个男人连忙让座。

黎雀点了点头，大摇大摆地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同一桌的人有些恐惧，纷纷换桌子走人了。

“切。”黎雀翻个白眼，低声自言自语：“谁再看本姑娘，就把眼珠子挖咯。”

此时她耳边却出现了千里传音。

“黎雀，你能不能帮我杀个人。”

是卫方辞。

“啊？”黎雀刻意捂着耳朵，故意提高了声音：“阁主？你需要我帮你杀人？杀谁呀？”

她环顾一周，只见船上的人把头埋得更低了。

“你是不是又在外面唱大戏呢。”

卫方辞颇有些无奈。

黎雀却得意忘形起来。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杀人的事情…我最熟练了……主上您只需要告诉我是谁……”

“程九寻。”

“哎呦…区区一个程……啊？什么？”

黎雀脸色一沉，压低声音，穿过船舱，溜去无人的货舱才应声：“您认真的啊？”

“她必须死。”

黎雀贼兮兮打量了周围，继续压低声音，阴阳怪气道：“这个活你不能让我接啊，这样，我给你推荐人选吧，你去叫上江南十里宗所有宗主及家眷，南北两大正道门派的掌门及弟子，再联合妖族和魔教，你让全天下人齐心协力讨伐程九寻吧，应该有成功的希望。加油，卫医仙，我相信你的号召力，有志者事竟成。”

“她知道的太多了。她必须死。”

卫方辞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声音冷冷的。

黎雀却突然察觉到了一道目光，警惕环顾了一周，却感知到周围没人。

“真杀不了，这事是送死。”

她心不在焉地回应。

这是装货物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呢……可是她刚才明明感觉到了一道目光。

“当面杀不了，你不会帮我下个毒什么的？现在你大了，翅膀硬了，我使唤不动你了是吧？”

卫方辞在那边坚持不懈。

黎雀却听出来他似乎只是在发泄情绪。

“你别发疯了啊大哥，这几天雀雀我真的要死了，你也不知道关心一下我，我现在好不容易捡回来半条命，我现在要珍惜来之不易的生命。程九寻人家挺乖挺好的，她还是你的好师妹，你闲着没事惹她干什么。”

黎雀嘴上轻浮，面上却警惕了几分，默默退出了货舱，左右观察着周围。

这里太黑也太安静了，到底是谁在看她……

“程九寻必须死。”

卫方辞的声音冷不丁又传来一声。

黎雀啧了一声。

“好啊，那你为什么不亲自下毒呢？”

“我亲自动手我会有负罪感的。”

“不亲自杀就不愧疚了？伪善。”

“怎么就伪……”

黎雀拍了拍耳朵，懒得再听他自说自话。

她终于察觉到了那眼神的方向，转头大骂：“看什么看？没见过你姑奶……”

剩下的话却噎在嘴里。

-

经过一番商量，众人还是先到了山顶，先让程九寻解阵。

“这个阵法相当精密，要解开的话需要一段时间。”程九寻推测着。

“啊，那需要多久呢……”

卫方辞失踪了好一阵，又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面上微笑着问道。

“五天左右。”

程九寻冷静地打量着阵法，触碰到屏障的片刻，显示出来一些复杂的符号，言罗衣连忙在一旁记录下来。

“要那么久吗？”容华说道：“五天那些平民估计连食物都供应不上，这荒山野岭的……”

“村民会打猎，会抓鱼。”言罗衣接话道。

“噢，噢…对啊……”容华尴尬笑笑。

“江南十里宗的程家曾经很擅长阵法之术，可惜了，程家灭门时没留下什么传人。我那时候太小，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

程九寻有些惋惜，随即又拿出了一些灵器，拼合对比着什么形状，继续自顾自说着。

“我这些年只在山上杂七杂八练了一些剑，学了一些制作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程家的破阵术早已失传，这些年我学了一些山寨的，远远不及当年他们……”

“师尊，虽然这些东西不及当年，但是如果师尊的家人还在世上，看到师尊如今的能力和地位，也一定会觉得欣慰。”

凌至清在一旁安慰她。

程九寻却并没有领会他的好意，皱着眉头：“欣慰？灭门的时候我才三岁，我跟他们没有感情，他们人都死了十六年了，还要盯着我一人看，那我可太累了。我只是解释我为什么解阵慢，又不是在卖惨求安慰。我只是惋惜自己学会的东西太少。”

凌至清似乎觉得他这话说的不讨巧了，有些尴尬，便后退了两步。

卫方辞不忍心看到凌至清这般好意被人无视，于是便喊了他一声。

“凌至清，你随我去山下照顾一下他们那些村民吧，肯定有很多人需要帮助的。”

“啊，好！师…师……”

“喊师伯。”

程九寻头也没抬，接了一句，仍低下头在研究着，招手让言罗衣过来帮忙。

“师伯…我这就来……”

凌至清转头，卫方辞却已走远，凌至清傻憨憨露出笑容，欢快地跟了上去。

容华左右打量了一圈，最终还是想跟着卫方辞，挪着小碎步对程九寻说：“你徒弟和卫小辞…打架都不怎么样吧，我就先去保护他们了哈……”

“嗯。”

程九寻只应了一声，继续低头摆弄着灵器。

容华回头看了她一眼。

程九寻平常迷迷糊糊的，真的做起事来，倒是十分专心，看起来格外靠谱。

-

“师尊，你不是不会阵法吗。”待人走远了，言罗衣才小声问道。

“……我现学不行吗？”

程九寻打量四周，鬼鬼祟祟的从衣襟里面翻出来一本书：“你看，我先从第一章，《基础阵法与了解》看起。”

言罗衣投来了鄙视的目光。

“别瞧不起我，我学东西快着呢。”程九寻瞪了她一眼。

“啊对对对。”言罗衣觉得有些觉得没趣地站起身：“我还是去布置一些抓傀儡的机关术吧，师尊你在这里慢慢自学，徒儿我呀，最相信你了。”

-

黎雀愣住了。

一个清冷蓝衣女子被她吓得睫毛颤抖了两下，有点无辜与害怕，还在直勾勾看着她发愣。

“啊…漂亮姐姐啊，嘿嘿，那没事了…我…我骂别人来着。”

黎雀转头要走，突然又停住脚步，回头打量着那位姑娘，迟疑地开了口。

“容明…是你吗？”黎雀夹在货舱与客舱之间的走道中，上下打量着。

“啊？”那蓝衣女子一脸无辜。

“小魔君，你学得不行啊，换颜术不是这么搞的……”

黎雀指了指“她”。

“你手上的伤疤没藏好，而且还是个男人的手，一认就认出来了。”

她皱着眉头，有些嫌弃。

容明慌乱中带着尴尬，连忙变回了原本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在跟踪我？”

“我我我…我没有……主要是想去找我姐了……再说你一个小丫头在外也不安全……”

“哟…你不去陪那旧友叙旧，倒是担心上我了……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走丢了，你只顾着陪他谈心，也没管我死活啊。”

黎雀不由得吐槽了一句。

说起来好笑，如今为无影阁阁主卖命，绑架黎雀的那位白衣男子，如今魔教最大的叛徒，名叫明落，在黎雀的童年时期，曾经是魔教的二护法。

他那时正值青年，身份不明，半死不活躺在悬崖下，被十二三岁的容明捡回来，容明求着卫方辞救了他一命，他也说过什么为小魔君誓死效力。

后来吧，事实证明，路边的男人真不能乱捡。

容明愣了一下，然后苦涩一笑：“什么旧友啊……明落早就背叛魔教追随无影阁阁主了，要真算朋友的话，咱俩也算是老朋友，对吧……”

“哎——我可没说是谁，你这都能想到他啊……”

“他…我…我……”

容明说着犹豫着，突然有些委屈起来。

“唉唉唉，你要矫情就一边矫情去，我告诉你，你别烦我啊。有这时间你不如告诉我，无影阁的人到底为什么要抓碧鸳？”

“我也不知道……但是你放心，无影阁阁主让抓活的，她应该不会有事的。”

容明安慰道。

“呵，谁在乎她啊。”

黎雀声音冷了几分。

容明脸上笑意也收敛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黏她来着，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容明，人都会变的，大家都在变，只有你还活在过去虚假的美好回忆里。别再跟着无影阁了，他们帮不了你，魔教过去的辉煌早就回不去了。”

容明很低落。

“我不知道为什么，陨血教会走到这一步，大家为什么都不能像以前一样呢……为什么呢。”

黎雀靠着走廊的墙壁缓缓坐下，不想应答，一脸沉重。

两人待在船舱的夹缝走廊之中，一扇天窗透出几丝白亮亮的阳光。

空气安静到窒息。

容明伫立在那里。

黎雀抬眼，叹了口气。

船舶即将靠岸了，江水的声音，船锚的金属声，人群的呼喊声，人间烟火气乱成一片，打断了短暂的沉寂。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江水往东流，从来没有倒着往西走。船靠岸了，人就得下船咯。人得往前看，往前走，宴席终有散场时，也会有下次宴席的时候。念旧…念旧有什么用？”

黎雀说完，从地上坐起，不再靠着墙壁，拍了拍身上的墙灰，转身离去，只是步子沉了一些。

下船时，江水映着金灿灿的晚霞，渔民家的猫正跳在桥上亮肚皮打滚，几个孩童欢笑大叫着跑过，踩在桥上，发出“咚咚”闷响。

临近黄昏，路边星星点点，已经提前点好了灯笼烛火。

远处是卖点心在吆喝。

黎雀晃了晃手里偷来的玉佩，向当铺走去 ，步子又轻快了许多。

“先吃点好的，明天再去找尊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