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莉娅和达芙妮对她们身后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她们才刚刚登上了二楼，正沿着走廊十分小心地走着——这儿的木板好像从一百年前就铺设在地上了，她们得很仔细地避开那些看上去随时会断掉的。

达芙妮现在把那些趾高气昂的模样全都抛到了脑后。她一路上都紧跟在洛莉娅的身后，还要用强调的语气说：“我只是害怕你会逃跑，知道吗，胆小鬼！”

洛莉娅根本就懒得搭理她。她们已经看过了两三个房间，但是一无所获。

这是走廊上的最后一个房间了。一路上都平安无事，洛莉娅也有些放松了下来，她一边拧开门把手，一边回头去看走廊上蒙着灰的画像，忍不住地琢磨那究竟画了什么。

门开了，洛莉娅还没来得及回头，达芙妮就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尖叫起来。洛莉娅只能感觉背后有一双手重重地推了她一把，她整个人踉跄着扑了进去，门猛地锁上了，她只能听见一连串沉重又慌乱的脚步声，达芙妮显然抛下她逃跑了。

直到此刻，洛莉娅还有些一头雾水。然后下一刻她转过头，眼前的景象立刻像一只手那样攥住了她的喉咙，叫她几乎没法呼吸。

这间屋子和尖叫棚屋里的任何一间都不一样——不，它甚至根本就不是一间屋子！它更像是一座塔的顶层，四周围着摇摇欲坠的老旧木板，高悬在半空中，狂风猛烈地吹拂着，脚底的地板开始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开裂声……

洛莉娅惊骇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她的浑身都开始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原本握着魔杖的手指渗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魔杖“咚”地一声从她的指尖掉落，滚到了地上，可她根本没有力气弯腰去捡起来。

如果不是风吹过耳边的感觉太真实，洛莉娅一定会以为她做了一场噩梦。这就是那座瞭望塔！她明明已经离开了那里那么久，而且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再回到那儿去。可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又一次被困在了这座高塔上，身边只有狂风和空荡荡的高空。她还是那样弱小、无力而脆弱，只能任凭恐惧像海水一样没过头顶，没法反抗，没法挣扎……

洛莉娅分不清脸上流淌的究竟是汗水还是眼泪，她的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里，用力地蜷缩在墙角，好像这样，就没人能再伤害她。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随便谁都好，随便什么人都好！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她听见自己的内心在软弱而绝望地尖叫，然而另一个声音也同时响起来：

不会有人救你的。它说，好像在冰冷地宣判，谁也不会来，你只会永远困在这里——没有人会来。

耳边似乎有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来，越来越近了，然后是门锁被破开的声音，有人在急切地呼喊她的名字，声音熟悉，她没想起来会是谁，但下意识地觉得这声音应该更从容平静些才对，而不是像此刻一样好像燃烧着火，被罕见的焦急拉扯得差点变了形。

“洛莉娅！”他在她耳边喊着，一声比一声更紧迫，“睁开眼睛……看着我，看着我洛莉娅！”

耳边的风声似乎消失了。她脚底的地板也重新变得牢固起来，不再发出可怕的吱呀声音。洛莉娅这才意识到她的脸正紧紧地贴在谁的怀里，一股清冷干净的薄荷香气从衣料上传出来，隔着胸腔，她还能听见他心脏跳动的动静：一点也不平静，反倒像头横冲直撞的公鹿，连带着体温也升高到了滚烫的程度，还在随着呼吸激烈起伏着。

“我……”洛莉娅张开嘴，才发现她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她想动动手指，然后意识到她的手还被牢牢握着，对方用的力道很大，好像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她的理智终于缓慢地回了笼，意识到了这个人的身份，但却一时间不敢抬头看他——为什么每一次她最狼狈和窘迫的模样，都在这种时候被他看见呢？

“你还好吗？”如果洛莉娅抬头，她就能看见西奥多紧蹙的眉心了。他的眼神还牢牢地粘在她的脸上，仔细打量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

西奥多原本是绝没有预料到这一幕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在试着疏远洛莉娅：他不和她说话，上课时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上，连赶路时都故意避开她。可他能控制自己的脚步，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神和内心。他总是忍不住地看着她，忍不住地帮她的忙，忍不住地在每晚入睡前想起她。哪怕是在来霍格莫德村的路上也是这样。他的理智和情感好像在内心激烈地交战，他知道尖叫棚屋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危险，知道洛莉娅一个人也能够查看二楼的情况……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跟上来——他也无比庆幸自己选择了跟上来。

在看见洛莉娅的那一刻，西奥多只能听见自己的脑海中轰然作响的声音：好像是那道名为“理智”的墙坍塌了，他再也顾不上所谓的克制、疏远或者权衡利弊，那些东西都在一瞬间融化在她的眼泪里，他的身体就像不听从指挥似的，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立刻冲上前拥抱她。

还说什么“从此疏远她”呢？你根本就做不到看着她害怕，然后还无动于衷。西奥多在内心自嘲地想。

你舍得吗，西奥多？有个声音继续叩问着他，咄咄逼人。

你真的舍得松开她的手吗？

西奥多感到自己的衣领被抓住了。他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低头去看洛莉娅。女孩的眼睫还在惊惶不安地微微发着抖，一只手紧紧揪着他的衣领，迫使他低下头去。

“西奥多·诺特。”洛莉娅清了清嗓子，她明明有太多想说的话了，可一开口，洛莉娅就发觉她的声音正在忍不住地哽咽。

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疏远她，现在又为什么还要来找她？洛莉娅知道自己该表现得更有骨气，更强硬些，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回去，或者，干脆真的和西奥多绝交——

可实际上，在看见西奥多的那一刻，她的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不是生气，不是恼怒，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委屈，这感觉就像她重新回到了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卢西恩带她出去玩时不小心走散了，她原本感到害怕、担忧又无助，心里十分埋怨哥哥，可在真正见到卢西恩的那个瞬间，她却只是扑进了他的怀里，狠狠地哭了一场，像要把所有委屈都哭出来似的。

可这样太没出息了，洛莉娅，不许哭！洛莉娅恨铁不成钢地在心里说，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逐渐在眼眶里堆叠起来，逐渐模糊了视线。她立刻别过头不想让西奥多看见，同时从嗓子里憋出一句几乎不成腔调的话来：“……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西奥多没说话，可他也没有依言退开，只是专注地看着洛莉娅。少女的眼角周围已经染上了一圈氤氲的湿红，泪光在她的眼睛里摇曳，像是一把亮晶晶的玻璃碎片，猛地扎在了西奥多的心上。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替洛莉娅擦去眼泪，但手指在半空中动了动，最终还是收了回来，只是克制地轻轻落在她的肩上。

“……是我的错。”西奥多感到自己的舌头从没这么笨拙过，好像世界上的所有语言加在一起都显得过分轻飘，隔着布料，他都能感觉到洛莉娅的肩头传来的颤抖，从未有过的苦涩和懊悔简直吞没了他，让他终于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把洛莉娅抱进怀里。

看，西奥多，你根本就不舍得。洛莉娅的眼泪落在他的肩头上，好像沸水落进雪地，在上面烫出星星点点的坑洞。

而你的迟疑和犹豫只会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他终于试探性地伸出手拂过洛莉娅的眼角，她的睫毛划过他的掌心，像一只蝴蝶轻微地扇动翅膀。

你还什么都没有尝试过。如果在现在放弃，你是预备着等到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后再来后悔吗？西奥多环在少女背后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他再一次低下头看向洛莉娅，语气柔和而坚定地开口，像是许下了一句誓言：“……我再也不会走了。”

洛莉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她唯一清楚的是，等到她终于平息下情绪的时候，西奥多的衣服前襟已经被她的眼泪打湿了好大一块，水渍在深色的布料上晕染开，显得格外显眼。

这让洛莉娅的脸轰地一下烧得滚烫。她手忙脚乱地从想要西奥多怀里坐起来，但他就像不懂她的心思似的，甚至有空闲换了个姿势，然后低下头来抹了抹她的眼角，语气柔和得过分：“不哭了？”

洛莉娅的脸被迫贴在那片被浸湿的布料上，又冷又黏，提醒着她自己刚刚是多么失态，而西奥多仿佛打发小孩的语气让她的羞恼又加重了几分，她忍不住更用力地挣扎起来：“……我告诉过你了出去！”

西奥多闷闷地笑了两声。他没再继续惹她发火，配合地站了起来：“好。那你先自己坐起来，这里太窄了，我马上出去。”

洛莉娅这才注意到他们所处的地方不是什么空房间，而是一架老旧漆黑的衣橱，怪不得她总觉得浑身上下都像伸展不开似的——而且刚刚他们两个还挨得这样近，近得连呼吸和心跳声都好像已经缠在了一起。

一簇火苗落进了洛莉娅的心尖，然后酥酥麻麻地燃烧起来，烫得她从指尖到头顶都红了。明明从前他们亲昵的接触也不少，可她却从没有过这种体会——好像她的心是浸入湖面的浮标，在刚刚它突然轻轻地跃动了一下。

下一刻，西奥多就依言退了出去。他的体温和气息也立刻跟着消失了，洛莉娅先是松了口气，然后感觉到一点难以捉摸的失落。

可是，她为什么感觉要失落？洛莉娅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疑惑，可她还没有想清楚，西奥多就已经弯下腰伸出了手。少年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都修剪得整齐干净，手背上有浅浅的经脉凸起，好像春日树叶的脉络。洛莉娅感觉耳侧的温度又升高了，她慌乱地别开视线，没有去搭那只手，然后自己撑着地板钻了出来。

一楼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交谈声，看样子他们都聚在下面，洛莉娅想要下楼去，西奥多却先一步攥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停下来。

“我知道一条密道，能直接出去。”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息喷洒在耳畔，洛莉娅忍不住轻颤了一下，赶紧和他拉开距离：“……为什么一开始你不说？”

“那样的话，进来的意义在哪里呢？”西奥多说，他已经拉起她朝一个方向走了过去，“但现在我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等等……”洛莉娅被他拖着走了两步，不放心地看了看楼下，“那他们呢？威廉，还有……”

“尖叫棚屋里又没有真的女鬼，你难道还担心他们被饿晕在这里吗？”西奥多头也不回地走着，不知道为什么，洛莉娅觉得他拉着她的力道变大了，“跟着我走就好了。”

他们穿过了一段又黑又窄的密道，不知道走了多远，前方才终于重新出现了光亮，而洛莉娅也终于知道了，这条密道到底通往哪里：他们居然是从打人柳的根部钻出来的！现在那棵往日看上去十分平静的大树已经开始危险地摇晃起来，密密凿凿的枝叶全都朝着他们的方向打了下来。西奥多立刻拉着洛莉娅加快了脚步，洛莉娅气喘吁吁地跟在他的身后，忍不住回过头去，打人柳整棵树朝着他们倒下来，而且越来越近了！

她只能又加快了脚步，最后，西奥多猛地拉住她的手腕，他们两个人一块重重地倒在草坪上，打人柳的枝叶正好摔在洛莉娅的脚边，它或许是知道他们已经逃开了，于是终于重新竖起了树干，又恢复成平静的模样。

洛莉娅还在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她实在没有预想过，这短短的半天就会经历这么多事情！先是闯进尖叫棚屋、然后被一个藏在衣柜里的博格特狠狠吓了一顿，紧接着西奥多莫名其妙地闯进来，结果她像个三岁小孩似的抱着人家大哭一通，说不定把鼻涕眼泪蹭到了别人的衣服上，最后还被打人柳追杀了一通！这下子她可真是半点力气也没有了，于是索性直接躺在了地上，用一只手臂挡住了眼睛。

“我走不动了。”她感觉到西奥多在她身边坐了起来，“我就在这里躺着，等什么野兽来把我叼走。”

洛莉娅听见西奥多轻而愉悦的笑声，他的手指拨开了她脸颊上沾着的草叶，指尖划过的时候有些痒痒的。

“这儿可不会有野兽。”他说，“我也不会让你被叼走的。”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在草地上坐了一会，洛莉娅感觉阳光越来越强烈了，它们笔直地照在她的身上，烤得稍微有些热。突然间，她想起了什么事，猛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赫敏！”她惊恐地说，“还有罗恩！我和他们约好了，十一点钟在三把扫帚见面的！”

“恐怕时间早就过了。”西奥多说。然后他拍拍衣服，站起了身子：“要起来吗？——你可以等他们回来后解释一下，这不是什么大事，我想他们能理解。”

理解什么？洛莉娅想着，下意识地搭住西奥多的手站起来，懊恼地想。理解她非要逞强，一个人冲进尖叫棚屋里，然后又稀里糊涂地，被西奥多·诺特绑架回了霍格沃兹吗？

“可我不想这么早就回去。”洛莉娅有些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看城堡，平常他们要得到许可出校可不容易，“现在才刚刚中午呢。”

“去别的地方走走怎么样？”西奥多说。他好像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迈开步子走得飞快，好像没意识到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似的。洛莉娅被迫跟着他的脚步，少年的掌心温热而宽大，她的手被他握着，那股热意一路从指尖盘旋着爬到了心脏上。洛莉娅忍不住地慌乱起来，她想要把手收回来，可却又好像没力气这么做似的，于是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西奥多的侧脸。

直到这时候，洛莉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些什么。她发现西奥多的脸上早已经褪去孩童时期的稚嫩，逐渐显出了少年清晰分明的棱角。他的个子也像春天的橡树一样长起来，现在已经比洛莉娅高出一个头了。透过有些宽大的衬衫，甚至能看见少年挺拔漂亮的蝴蝶骨棱棱地突出来。现在他沿着山坡往上走去，晴天的风就像一群白鸽钻进了袍子，热闹地鼓动着翅膀。

喜欢上一个人需要多久呢？洛莉娅想，那或许只需要一次呼吸、一阵风拂过耳畔、或者一只蝴蝶扇动翅膀的时间。那一刻外界的声音忽然全都消失了，她像跌入了山谷，又像被托举上云端，全世界的玫瑰都在她的心口盛开。

我喜欢西奥多？她近乎惊惶地问自己。我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可是，为什么不会呢？他见过她最多狼狈和脆弱的模样，他愿意跨过那条泾渭分明的界线站在她的身边，他们一起经历过了那么多只有彼此参与的故事，除了他，她哪里还能找到这么特殊的第二个人？

所有的慌乱和悸动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然而洛莉娅却更不敢看西奥多的眼睛，她逃避地压下自己的目光，然后在原地驻足。

“我……我想我要回去了。”她说。然后转过头，逃跑似的从野地上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位终于也开窍了！热烈鼓掌庆祝（呱唧呱唧呱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