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匆忙地又吃了些东西后，就推开餐厅的门走了出去。太阳显然已经升起来了，但是藏在厚重的云层背后，只透露出些朦胧的光亮。街边的橡树和花坛的枝叶上都还堆着积雪，店铺的橱窗前都挂着小彩灯，喇叭里不断循环播放着圣诞颂歌。

“那个东西可真够吵的。”西奥多有些不满地瞥了那些电池喇叭一眼，稍微加快了脚步，“这比扩音咒还要聒噪。”

“这是圣诞节，人们需要庆祝。”洛莉娅小跑几步跟上他，耸耸肩。这时候他们经过了一家格外气派的两层小楼，这是一家电影院，它的大门是玻璃的，上面贴着各式各样的海报，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一股甜甜的香气从里面飘出来。

“噢，看。”洛莉娅的注意力被门口的海报吸引住了，她停下脚步拉住了西奥多，兴致勃勃地指着其中一张海报，“这里说有部新电影上映了，你想要去看看吗？”

“什么是‘电影’？”西奥多配合地停了下来，但他看了看那张海报，显得有些疑惑，“我们是要盯着这些不会动的照片看，还是什么？”

“……它一定是会动的，我保证。”洛莉娅悄悄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拽了拽西奥多的袖子，“这是麻瓜们很喜欢的一种娱乐，我敢说它一定比你想象的要有趣——而且我还挺想看这部电影的……西奥多、西奥多、西奥多……”

“好吧，好吧，别再那样看着我了。”他们的动静吸引了几对路过的人看过来，那些人的脸上都挂着善意的笑容。西奥多只能有些无奈地顺从洛莉娅的力道，被她拉进了电影院，还没忘记板着脸说：“不过我可要告诉你，我对这个‘电影’，可一点兴趣都没……唔！”

“两张票。唔，再加一份爆米花……是的，要焦糖口味，谢谢。”洛莉娅却好像压根没听见他说的话似的，她已经自顾自地凑到柜台前买好了票，顺手从售票员递来的爆米花桶里挑出一个来，塞进西奥多的嘴里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你是个慷慨又善良的好人。”她笑盈盈地说完，又把爆米花桶塞进了西奥多的怀里，挥了挥手里的票，朝着楼上走去，“快跟上，我们的电影在十五分钟后就开始了。”

在无人注意到的身后，西奥多抓着纸盒的手指悄悄收紧了，修长的指尖几乎要把盒子捏瘪，爆米花挤挤攘攘地快要掉下来。他的嘴唇上似乎还停留着刚才洛莉娅指尖划过的触感，虽然轻得像蝴蝶翅膀扇动，却照样在少年的心头刮起了一阵飓风。

焦糖浆甜蜜的味道在他的舌尖蔓延开，这滋味是纯粹的、无可辩驳的香甜，而掩藏着他逐渐变快的胸口处，却有另一种滋味绵延，带着丝丝缕缕的甜，却又混进了几分酸涩，像是有柠檬汁，或者是植物清苦的汁液滴进了蜂蜜里，让人五味杂陈，但又上瘾似的。

最终，他只是垂下眼睛微微摇了摇头，然后也快步上楼。

洛莉娅已经在检票处等着他了。西奥多朝她走过去，看着她把那两张纸片递给一旁等候的一个麻瓜，那个麻瓜在纸片上打出小孔后，他们就可以进门了。

“你喜欢吗？”西奥多听见洛莉娅的声音，她正看着他手里的爆米花桶，挑出一个来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很快露出了皱眉的表情，“啊，还是太甜了——这是麻瓜们很喜欢的零食，在看电影的时候很多人都喜欢吃这个。”

“还不赖。”西奥多说，然后他也拿了一个放进嘴里，爆米花在他的齿间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们要去哪里？”

“这里。”洛莉娅拉着他拐进了某一间房间，他发现这里面的空间显得很大，陈列着成排的座椅，在屋子的最前方是一整面墙的黑色幕布。

“那是什么？”在跟着洛莉娅走到座位上的时候，西奥多低声地问，“我们究竟要看什么？”

“唔……你可以理解成……”洛莉娅有些为难地用手指点着自己的下巴，思索着说，“这是一种，麻瓜们制作的戏剧，看见那块黑色的屏幕了吗？待会儿那里就会出现图像了。”

影厅里陆陆续续地又走进了许多观众，把座位坐得满满当当的，西奥多注意到他们中除了带着孩子的家长之外，还有许多都是年轻的情侣。西奥多还想要再问些什么，但突然间，房间里的灯光全都熄灭了，洛莉娅轻轻地拍了拍他，示意他安静。

“等着看吧。”女孩侧过身子悄声说。从她领口滑落的几缕发丝垂下来，软绵绵地在西奥多的手背上滑过，西奥多无声地捏紧了扶手，生怕洛莉娅察觉到他滚烫的呼吸。

“好好坐着。”他闭了闭眼睛，轻轻抵着洛莉娅的肩膀，把她推回自己的座椅上。银幕的冷光倏地亮了起来，音乐和人声一起出现，电影开始了。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部十分精彩的电影。即使西奥多一贯对麻瓜们的艺术和文化不屑一顾，但到后来，他也有些被惊险刺激的剧情吸引了。但不止如此，他这时候才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那样多的情侣会选择这样的娱乐方式。

影厅里宽敞极了，音响的声音在房间内不断回荡着，而唯一的光源只有前方的银幕，黑暗中最适宜滋长某些暧昧又隐秘的情绪，而又能完美地充当屏障。屏幕上，剧情还在激烈地推进，而西奥多却总是忍不住想要转过头，看着坐在他身边的女孩。洛莉娅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电影吸引住了，她着迷地紧盯着前方，剧烈变化的光影明明灭灭地洒在她的眼睛里，那副专注的模样让他移不开眼睛，甚至连嘴角都忍不住地向上弯起。

洛莉娅表面上认真地盯着屏幕，可实际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压根连半点剧情都没看进脑子里。她的余光能模糊地感觉到，西奥多似乎在盯着她看，可她却实在不敢扭过头去看他，甚至连微微侧头都没有勇气，只能任由一颗心脏在胸腔里鼓噪得不像话，努力地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

西奥多干嘛要盯着你看呢，洛莉娅！她数次这样恶狠狠地对自己说，希望能让那颗不安分的心脏早点平息下来，可是半点用也没有。甚至洛莉娅自己都不清楚，她究竟是希望他在看着自己，还是没有在看着自己。西奥多怀里抱着的爆米花，那股浓郁的甜香气味隐约地飘到了她的鼻尖下，让洛莉娅想起了爆米花机器里亮着的橙黄色灯光——温暖却又朦胧，绵密又缠绵，像极了她现在古怪的情绪。

电影已经过半，银幕上，角色们已经开始惊慌地躲避远古恐龙的追捕，影厅里时不时随着紧张的音乐响起轻微的吸气声，而洛莉娅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只看一眼。她欲盖弥彰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是一眼，我只是想知道西奥多是不是很喜欢这部电影……他当然没有在看我，而我当然也没有在期待什么……是的，只是这样。

她给自己率先找了一千个理由，把唯一真实的那个严严实实地压在最底下，才终于犹豫地扭过头去。

西奥多真的在看着她。甫一撞上那双深邃的眼睛，洛莉娅的心跳就错了拍子。她一下子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想好的那些理由，仿佛被抓到犯罪现场的小偷似的，狼狈地立刻错开了眼睛。

银幕上，主角正躲藏在餐柜后，祈祷着不要被凶残的觅食者发现。音乐逐渐变得紧张，仿佛要把观众们的心也高高悬起，而与此同时，西奥多也适时地微微附身，朝洛莉娅的方向凑过来，仿佛他也是个咄咄逼人的猎手，准备着把她从藏身的壳里抓出来似的：“你在看什么，洛莉娅？”

“……我什么也没看。”杂乱的弦乐和鼓点配合着主角逃跑的脚步一起响起，那些跳动的音符在洛莉娅的耳膜里鼓噪出无意义的杂音，但依然掩盖不住她的心跳。她慌乱地别过眼睛，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你看错了，西奥多。”

“你是在看我吗？”西奥多却不依不饶地凑得更近了些，他身上总带着股清冷的薄荷香气，现在又沾上了爆米花焦糖奶油味道的甜香，一股脑地钻进洛莉娅的鼻子里，让她有种空气都被侵占了的错觉，“还是在看着别的谁？”

“那你又是在看着谁？”洛莉娅在西奥多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温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她自己都不清楚哪来的这份冲动，一边强撑着反问，一边却心虚地连吐字都快了许多，“难道你是在看我吗？你……”

“是。”然而，她的话却在半道就被西奥多轻巧地截断。冷白的光源打在他棱角分明的眉眼上，他微微侧着身子，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睛里像有细碎的光芒缓缓流动。

一时间，整个世界好像在洛莉娅面前按下了静音键，她听不见背景音里主角们声嘶力竭的呐喊，激昂的配乐或是观众们的窃窃私语，唯一能听见的只有她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鼓噪沸腾的声音，以及眼前的西奥多说的话——

他说：

“我就是在看你，洛莉娅。”

洛莉娅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电影院的大门的。西奥多就走在她的身边，但一路上，她只敢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出神，就好像突然间她发觉这些平滑的地板上蕴藏着什么奥妙似的。

走出门后，街上的寒风呼呼地吹起来，洛莉娅这才终于感到她脸上滚烫的温度似乎降下去了一点。甚至在回程的路上，她也一直别扭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好像对面坐着的西奥多是希腊神话里的蛇妖美杜莎，只要和他对视，就会被变成诅咒的石雕似的。

他们在天色变暗的时分回到了国王十字车站，天空中又开始飘落雪花了，在明亮的路灯下像轻盈蓬松的细小羽毛，纷纷扬扬地落在行人的身上。

“唔，我要回家了。”站在车站外，洛莉娅终于犹豫地飞快抬起头，看了西奥多一眼，然后她就逃跑似的迈开了脚步，“再见。”

“等等。”西奥多及时地拉住了她的手臂，他似乎是微微地叹了口气，然后绕过来，站在了她的面前，垂眼看着洛莉娅，“……你生气了吗？如果是的话，我……”

“我没有……生气。”洛莉娅打断了他的话，她感到自己的耳尖又开始变得滚烫，“只是……你不应该……不应该莫名其妙地说那样的话，西奥多，不管是对谁。”

但那只是对你一个人才会说的话。西奥多注视着女孩的头顶，几簇毛绒绒的碎发在她的头上支了起来，在灯光里笼上一层光晕。他动了动喉咙，咽下了这句话，换上一句更普通些的：“……我知道。”

“那么……圣诞快乐。”洛莉娅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他，她的眼神里闪烁着暖黄色的碎光，摇曳的色彩比湖面上的影子还要难以捉摸，“我们学校见。”

“等等！”西奥多下意识地还想要挽留女孩，他的动作和声音早在思绪之前做出了自我反应，直到拉住洛莉娅，他才急急忙忙地抬头环视了一圈。

洛莉娅有些不明所以地跟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车站外多走几步，就是繁华的商业街道，伦敦的夜晚永远灯火通明，圣诞节的余温还没有褪去，装潢华丽的店铺被暖黄色的灯光映照得明亮又精致，被精心挑选的商品们陈列在橱窗里，吸引着每一个过往行人的目光。不知道西奥多看见了什么，他突然拉着她，大步朝着那条街道走过去。

洛莉娅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走在街上时，她也忍不住扭头去打量橱窗里精致漂亮的商品，熠熠生辉的珠宝、装点着奶油和樱桃的蛋糕、剪裁精良的成衣……他们身边穿行着低声说笑的男女老少，温暖的灯光笼罩着街头，食物和咖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这样平凡又喧闹的场景感染了洛莉娅，让她一瞬间以为，她和西奥多也只是一对平凡又快乐的年轻情侣，在一个节日时约好一块出门，买两杯热腾腾的饮料，然后悠闲幸福地逛街。

这样有些荒唐的想象让她忍不住地垂下了眼睛，脑子里还在一片空白时，西奥多却停下了脚步。

“我们进去。”他对她说，然后“哗啦”一声推开了门，玻璃门板上挂着的小铃铛清脆地响了一下，洛莉娅这才抬起头来，意识到他们走进了一家玩具店里。

这是家很大的玩具店，装修以柔和的黄白色为主，浅木色的货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玩具，洛莉娅有些新奇地转头看了一圈，西奥多则和上前来的售货员低声地说了几句话，那位售货员点了点头，紧接着她就走向了橱窗，把原本摆放在那里的一只等身玩具熊抱了下来。

“你认真的吗，西奥多？”洛莉娅忍不住有些惊奇地开口，“玩具熊？你今年多大了？”

西奥多却只是侧头看了她一眼，或许是店内的灯光太柔和与温暖了，他的眉眼间也少了以往凌冽的冷意，显得格外温柔。他抱起那只玩具熊，付了款后就又拉着洛莉娅走出了店面。

那是只足够大的熊，有着浅灰色的绒毛和两粒深黑色的纽扣眼睛，巨大的熊脸显得憨态可掬，西奥多抱着它一路走到了地铁站，高挑清俊的少年搭配一只憨厚的毛绒大熊，这个组合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几个小孩子在路过时都被它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这只柔软的大熊。

“你带着这样的东西回家，你爸爸……西奥多？”洛莉娅一边无奈地摇着头，一边却也忍不住地想弯起嘴角，但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西奥多就已经拉开了她的手臂，然后把这只巨大的熊塞进了她的怀里。

“唔……”洛莉娅差点整张脸都埋进了熊的绒毛里，她好不容易抱着它把脸挣脱出来，疑惑地看向西奥多，“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送给你的。”西奥多唇边的笑意又加深了些，他伸出一只手来替洛莉娅顺了顺那些不安分炸起的头发，接着说道，“就当作圣诞礼物，好吗？”

“我……”洛莉娅扣在熊背后的手指倏地收紧了。她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在放假前不小心说过的话。

“你就像只玩具熊。”

而眼前这只等身高的大熊，如果仔细看，它的绒毛颜色就很像之前西奥多穿过的那件衣服。

他究竟是记得这件事，还是不记得呢？洛莉娅攥着手指，把自己透红的耳朵埋进熊的绒毛里，含糊地点了点头。

“……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西奥多和洛莉娅观看的电影是1993年上映，由斯皮尔伯格执导的《侏罗纪公园》，其实月份对不上号，请忽略这个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