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人民医院，是妈妈十几年来接受精神治疾病治疗的地方。

对于伏曦而言，从大门口到住院部病房的路，她熟的不能再熟。

没敢停下做半刻的喘息，她一口气爬上了4楼。

走廊里，迎面碰上了两位护士长和几位责任护士。

伏曦的眼睛很尖，一个照面便认出了走在最后面的那一位——她是给妈妈进行临床护理的姐姐。

护士姐姐也认出了经常往医院跑的伏曦。

她停下了跟随队伍的脚步，冲小姑娘招了招手。

医用口罩上方，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来这么早啊小妹妹？”

伏曦轻轻匀了匀呼吸，向护士姐姐点头，“对，我来看妈妈。”

她垂眸，扫了一眼新买的电子手表上的时间。

现在是早上七点五十分。

伏曦问：“姐姐，你是要交班了吗？”

“是呀。”

护士姐姐笑着回答：“刚查完房，你妈妈情况很稳定，面色比之前红润了不少呢。”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你爸爸也过来了，刚刚找我拿走了出院所需的药品，他好像还提到了你的名字。”

伏曦闻言瞳孔一缩。

顾不上再跟护士姐姐多客套些什么，着急道：“姐姐那您先忙吧，我过去找他们！”

“哎，好，慢点儿啊……”

见小姑娘撒腿就跑，一副去晚了就会耽误了什么大事的模样，护士姐姐不免心想：

这孩子也是怪不容易的，平时只有她和她大姨过来照顾病患。

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爸爸来医院呢。

伏曦几步便冲到了妈妈的病房前。

没敲门，直接闯了进去。

另两张床位暂时是空的，之前住在这儿的病患应该是已经出院了。

她径直朝最里面的第三张床走去。

幸好，在那张蓝色的帘子后面，还坐着一位身穿病号服的中年妇女。

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大堆药盒，用塑料袋装着。

伏曦心底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一瞬。

她的小腿肚都是微微颤抖着的。

见到了女人的脸，喉间一哽，呜咽着喊了一声：

“妈……”

“哎，福福啊，你怎么来了？”

女人倚靠在床头上，温柔地朝她笑着。

虽然看起来依旧有些憔悴，但那双眼睛里的情绪起码是理智的、清明的。

她探过半张身子，朝伏曦的身后看去，“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大姨呢？她没和你一起吗？”

“没有，”伏曦摇了摇头，“大姨应该还在赶过来的路上。”

一边说着，她一边弯下腰，从床底捡起一双鞋子。

表情有些严肃，“妈，咱们不等她了，我先带你去办理出院……”

话音未落，伏曦身后忽然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哟，我这才出去洗了个手，你们娘俩儿就给我在病房里演上母慈女孝了？”

那道仿佛是从梦魇里传出来的声音，让母女二人同时都哆嗦了一下。

妈妈一瞬间变得惊慌失措起来，如同弱小的羔羊见到了可怖的天敌。

她双眼紧盯着男人，手忙脚乱地推了一把伏曦，“福福别管我，你快走……”

走？

自己最亲的人还在这儿呢，她又能往哪里走？

伏曦直起腰，缓缓转过身，面对她这位许久未见的父亲。

那双黑漆漆的杏仁眼，不带一丝畏惧地跟他对视。

“好久不见啊，爸爸。”

男人甩着手上的水，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走到床尾，冷着脸，忽地笑了一下。

他张口便骂道：“……死野种，不是警告过你别让我再看见你吗？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是不是想提醒我王岩被人戴绿帽子戴了17年啊？”

伏曦静静地看着他，没再说话。

只是轻轻拍了拍妈妈抓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安抚着她。

王岩同样也在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女儿”。

小半年未见，原本那个沉默寡言、总喜欢低着头的小女孩儿，如今出落的更为明艳了。

红唇似花，皓齿如雪。

最夺目的还数她的眉眼，透着一股子不屈不挠的劲儿，让他瞬间就想起屋后的那丛野草。

鲜嫩，青葱，捱过了数九寒冬，春风一吹，细雨一落，又从乱糟糟的水泥和石子下面，发出了一簇又一簇的韧芽。

王岩痛恨地想，这可真tm是个该死的硬骨头。

“你大姨呢？”

他的视线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不耐烦地问道：“你妈今天都要出院了，她不过来交钱吗？”

伏曦没有告诉他大姨正在路上，只是面无表情地答道：“钱，我来交。”

王岩不屑地嗤了一声，“你交？你凭什么交？”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夹在两指中间抖了抖，“押金条子还在我这儿呢，住院四个月，报销完还要花我三万多块钱，来，你说说，你拿什么给我交？”

伏曦从他的话中，敏锐地察觉到了熟悉的要素。

“所以，你今天又是来要钱的？”

王岩怒笑一声，“笑话，什么叫要钱？我他妈这是在讨债！住院费、医药费都是我帮忙垫付的，你们难道不应该还钱吗？”

伏曦听得有些鄙夷。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这个男人从来都是腆着脸，向妈妈和大姨伸手的那一位，现在难得主动替她们付了一次钱，这会儿可是趾高气扬上了。

她垂下眼睫，正要掏出手机。

胳膊上，妈妈抓着她的那只手，忽然用了些力气。

女人有些胆怯望过来，而后小心翼翼地用上了商量的口气：

“……大岩，我姐她最近手头里有点紧，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么多钱还给你，你能不能……再宽限我们两个月？”

王岩抱着胳膊，满是厌恶地瞥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还不起。”

他又抖了抖手里的缴费单，视线少了几秒上面的大写数字，接着又直白地盯回妻子的脸上，图穷匕见道：

“但你嫁过来的时候，不是还戴了一只玉镯子吗？”

妈妈脸色发白，抓着伏曦的胳膊，攥得更紧了。

王岩不依不饶地问：“我记得，好像是糯冰种还是正冰种来着？”

妈妈咬着牙关，不肯回答。

“二手的破玩意儿，这会儿就算是拿出去卖，估计也值不了两三万块钱……”

男人精明的目光，扫过妻子病号服下那空无一物的手腕上，冷哼道：“反正你又不戴，藏起来也是浪费，还不如交给我，就当是还债了。”

“不行……”妈妈瑟缩着，使劲摇了摇头。

“我会想办法把钱还给你的，但那个镯子不行。”

王岩似乎早就料想到她会这般回答，“我知道，镯子不在你这儿是吧？”

他捏着收据条，脸上露出了一个凶狠又愤怒的表情，“因为你把那东西送给你大姐了——好啊，合着咱们十几年的夫妻之情，我还比不过一个外人？”

“你当然比不过。”

伏曦身子一横，挡在了妈妈面前。

清脆的嗓音回荡在小小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掷地有声。

她一字一句平静道：

“因为我大姨姓伏，我妈妈姓伏，我也姓伏，你——才是那个外人。”

“他奶奶的！”

王岩破口大骂，手中的收据条被他团成一团，狠狠地往女儿的脸上砸，“没人要的野种，还敢跟老子这么说话？！”

伏曦反应极快，瞬间侧身避开。

而后抬起头，十分镇定地警告道：“外面全是查岗的医生和护士，想打我，你最好掂量掂量。”

男人被她气的咬牙切齿，伸手指了她几下，最后只得恶狠狠地威胁道：“……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看你妈出院之后，我能不能弄死你！”

“弄死我？那你的3万块钱不要了吗？”

伏曦恬然一笑，从兜里掏出了手机，然后点开建设银行的app，冲他晃了晃。

“这些，够不够给你还账？”

王岩定睛一看，那是账户余额界面——整整有8万块。

他下意识问出声：“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随后皱起眉头，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脸、脖颈以及锁骨，接着便露出了满含深意的邪笑：“哦，不会是出去……”

伏曦打断了他的猥琐猜测，言简意赅道：“想要钱，我现在就给你转过去，然后你拿钱走人。”

王岩却勾了勾嘴角，阴阳怪气起来，“哼，不干不净的钱我可不敢要，你们娘俩儿别一起来恶心我。”

说着，他这才注意到，平日里穷兮兮、灰朴朴的女儿，今天身上穿的是腾云牌的羽绒服，用的是华星牌的最新款手机。

王岩的心中“腾”地燃起一股子无名火。

老子他妈在工地上吭哧吭哧干这么多年，都没舍得穿这么好的衣服，用这么贵的电子产品呢！

“小野种，看来你这行情还不错啊……”

“啊！！！”

病床上，女人的嗓子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咆哮。

她一边吼，一边还要挣扎着起身。

背后的枕头已经被她抓过，朝着王岩脑袋上砸了过来。

伏曦吓了一跳。

看着情绪剧烈波动的妈妈，她立马蹲下身，紧紧地握住了妈妈的手。

“妈，你别听他胡说！”

伏曦连忙找出手机里储存的电子档合同，递到了妈妈眼前。

“妈，你看，这些钱都是我通过合法劳动赚取的报酬……”

王岩唯恐天下不乱地插过来一句：

“你他妈还是个未成年呢，怎么合法劳动？可别告诉我，是认了别人当干爹……”

“闭嘴！”

伏曦红着眼眶回过头，冷呵了一句。

怕他再说些什么不要脸的话刺激妈妈，她直接坦白道：“我在年前放寒假的时候，被何思泉导演相中，出演了一个电影角色，这是我的片酬。”

“……真的假的？”男人狐疑地问。

伏曦反问：“需要给你看汇款信息吗？”

王岩转了转眼珠子，没有接话。

可妈妈却惊讶出声：“什么？你去拍电影了？”

伏曦咬着唇，缓缓地向她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去之前没告诉你……”

她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心中更是十足的忐忑。

童年那些不愿回想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在她脑海中，伏曦闭了闭眼，生怕下一秒妈妈的病情再度发作。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大姨喘着粗气，甩起她肩上挎的布包，使劲往她那位人高马大的妹夫身上砸。

一边动手，还一边嗷嗷着骂道：

“给我滚！你个负心汉，赶紧滚！！！”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 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