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一分也没有。”

黑眼睛的少年一愣，随即低下头：“我知道了，先生。”

“还支付吗？”仿生人伸出手臂，向他投影支付条码：“扫描这里就可以。”

“不，先生，我账户里没有钱了。”银川律脱下外套，从最隐蔽的口袋里掏出现金——三张皱巴巴的钞票，看样子流通时间已经很久了。“如果您愿意收现金的话。”

“不用称呼我为先生，我是A2589，稽查任务型机器人。”仿生人从少年手中抽出两张钞票，向他示意：“地下城目前没有拒绝接受纸质钞票的法令，你的货币仍然在流通范畴。”

“死者在火化后会被送往三号墓地，现在支付的费用仅为墓地入驻费，时效一年。如果后续需要续租或者探望，直接扫描官网条码即可，会有工作人员接待。”说完这话，仿生人从腹腔取出折叠铲，铲一堆煤矿般将约翰的尸体铲起，送到车上运走——托银川律的福，他现在被当作尸体而非垃圾处理，到火化场前都能勉强保留全尸。

“……知道了。”

看完热闹，人群慢慢散去。银川律站在原地，盯着淤积在地上的血垢——由于离开身体太久血液呈现出幽深而不详的暗红，在地面变成了土地的一块暗疮。

仿生人将尸体移走，接着用高压水枪清理地面：暗红血垢随水流洗去，这里再次焕然一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去吧。”仿生人通知他：“清理工作已经完成，这里没什么可看的。”

报名时间已经错过，不过就算赶上他也交不出足额报名费。他试着不想这些，也许睡一觉他就能忘掉那些事，忘掉上升、忘掉低矮的棚户、忘掉错过报名要下一个五年，其中最应当忘掉的，还是约翰的尸体。

可约翰的尸体在律眼前螺旋旋转——血洞、斑驳污垢、他死前甚至没闭上眼睛。所以他看清是谁抢了这笔钱，又杀害他没？

哪怕披着外套少年也觉得身上越来越冷，他哆嗦着试图把衣服拉得更紧，眼前却开始发昏，四肢从未如此不听他的话。到后面，律只能让稍有力气的一只脚拖着另一只脚前进。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在这里休息无疑危险，再难受也得坚持到帐篷……

一脚深一脚浅，少年终于重重摔倒在泥泞里。

……

白色灯光太耀眼，甫一睁开眼就被这样的光亮刺激出了眼泪。

“你怎么了？”模糊泪光中有人这么问他：“怎么一醒来就在哭呢？”

“我没哭，”律将脸侧过去，心情低迷：“是灯光太亮了。”

“哦哦哦，你早说嘛，我调低些就是。”那声音轻松起来，灯光如他所说终于暗下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先生在街上发现你的时候你正烧得厉害，说是到分化期了。”

“……分化期？”律后知后觉嗓子真的有些哑，不可置信地喃喃：“我还没有到应该分化的年纪吧。”

“唔，虽然生理书上说是十五六岁左右分化，但是遇到情绪大起大落或者特殊情况也是有可能的。”等他睁开眼，青年给他指指柜子上的一袋抑制剂说：“这是之前给你用的抑制剂，一会到一点还需要再用一袋，你会自己弄吗？”

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今天病人实在有点多，我有点忙不过来了。”

银川律乖巧点头，在贫民区遇到这样的好人已是极其幸运的事，他不想再给青年添麻烦。“我能自己来，”他顿了顿，对于感谢一类的词语感到陌生，说话时仿佛不是从他舌尖吐出的：“谢谢你帮了我，医药费我会想办法凑齐的……”

青年打断了他的话，他大概真的很忙，连带着语速也快起来：“没关系不用给我，有人已经替你付清了，如果想感谢的话，可以和她道个谢。”

“一位……小姐？”能称得上小姐的人，银川律大概一个也不认识。他垂下头，摩挲起胸前病号服上的标记：Omega。

哪怕早有预料，真知道分化结果时心中失落还是难以掩饰。

“是的。”青年没有注意到他的低落情绪，他收拾着带来的医疗用品：“她是这个私立医院的主人，但有时也会过来看看医院里的小朋友，总之是个很有爱心的人。”

“……如果你想当面道谢的话，这位小姐经常在下午两点时来，她会在小花园里和孩子们说说话。”

任何东西都要付出代价，这是银川律一直坚信的处世之道，也是他在贫民区赖以生存的准则。因此在下午见到那位Omega，对方提出资助他完成学业时，银川律第一反应是警惕。

哪怕涉世再深，以少年的年纪看也不过是刚出窝不久的狼崽子，身上的绒毛恐怕都还没褪去。那位小姐几乎立刻侦破了埋藏在他皮肤表层下的这种情绪，大笑道：“我说真的，也不是在开玩笑，自然也不需要你回报什么。”

“我只是看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失学有些可惜，所以想帮下忙而已。怎么样？”

“只要点头，你马上就能去上学。想想最先进的教学设施，还有最好的师资，”她循循善诱：“你会成才的，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少年犹疑后终于开口：“但是为什么要帮我？”贫民区需要帮助的人有那么多，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他？

Omega滴水不漏露出微笑：“可能因为我们都是Omega？”

……

银川律在地下城A区教育院呆了几年，期间一直保持着优异成绩。后面联合政府与地下城开启合作项目时，除了打钱没有再出现第二次的Omega现身了。

她将身份铭牌递给他，附赠全新全息投影技术，只要将设备佩戴身上，就能伪装成另一个人。

这不属于地下城目前公开技术栏目的任何一条，银川律不动声色打量起手上东西，知道她索要报酬的时候来了：“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Omega目光温柔，对他的配合乐见其成：“我们原本打算让他加入交换计划。遗憾的是，临到头宋玉出现了一点身体状况，恐怕不能胜任这次长期任务了。”

刻有宋玉的身份牌在银川律手上握着烫手，他犯老毛病了，总觉得这上面曾经溅上过斑斑血迹。这种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跟眼前的人提起，Omega低头，好让自己看起来更顺从一些：“知道了，我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她亲切的询问，仿佛只要下属提出来立刻就能为其排忧解难：“如果和任务有关，我们会配合你的。”

女Omega一共就出现在他面前两次，但银川律这几年并不甘坐以待毙，他悄悄在预备学院搜集消息，知道地下城有一支日渐壮大的反抗势力，并且疑心这一切与资助他的人有关。

听她所言似乎并不忌讳在银川律面前提起“我们”和“计划”，让他套话的胆子大了些：“我要去做的不是什么坏事吧？”

听起来很像是初进社会年轻人会说的话，不过倒也符合他的年纪。Omega噗嗤一声，不留情面笑出泪花来：“你不明白我们在做什么吗？”

“我以为按照你的机敏，已经将组织调查个底朝天了呢。”

银川律扣住手中的身份铭牌，努力维持防线：“课太多，根本没时间做这些。”言下之意让Omega别再怀疑。

毕竟还用得上他，Omega咳嗽两声收起了打趣：“知道越多对你也就越危险，还是不要打听为好。”

“你只负责为我们办事，等你什么时候有了想要改变世界的想法，再谈加入也不迟。”她摆摆手：“宋玉的资料我稍后会加密送到你通讯手环里，那孩子性格和你挺像的，模仿起来不是什么难事。”加上银川律去的是新环境，里头几乎不存在认识宋玉的人，被识破的可能性更是濒近零点。

“好好干？”女人加油鼓劲道：“等这次任务结束宋玉这个身份不再有用，你就能回A区过上想要的生活了。”从贫民窟孤儿到改装师，这样的转变是反叛军最佳招募广告。

想要的……生活吗？银川律长叹口气没有半分喜悦，反倒被忧虑爬上肩头。

后来银川律知道他为什么心中总是不安了。

因为宋玉被录取的专业是战前艺术鉴赏，和他所学的机械改装没有半分关系。

……

悬浮城市的繁华远超银川律想象，但作为交换生，银川律在这之前同联合政府签署了一系列条件——不得和任何人透露自己来自地下城、离开学院管理范围需要申请报备，以及最关键的一条：为促进两城艺术交流，本次交换学习录取名额限定为战前艺术鉴赏专业。

银川律对两城间存什么心思并不关心，在不需要传递消息的日子他会去机械设计与原理蹭课——悬浮城在前沿科技领域不知领先地下城多少，律第一节课就发现了这个事实，但机械班成员固定，Omega身份又在一群Alpha里太显眼，就算带上了遮蔽信息素和味道的颈环，再用衬衫领子遮盖颈环，也还是有Alpha认出了他的性别。

上课前四散坐着的人群骚动起来，其中有个别胆子大的开始散发Alpha魅力，他一撩头发，散发出皮革味：“同学，你是哪个专业的？在等女朋友？”

见他攥紧课本不说话，Alpha将沉默当作了否认。外面轻佻惯了在学院也不知收敛，有意做那个最引人注目的Alpha：“是对我们机械感兴趣吗？像你这种Omega实在不多见啊。”

他眨眨眼，伸出手环：“同学，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加个联系方式，有什么不懂的题都可以探~讨~一~下~啊？”Alpha群体很给面子的爆发出一阵哄笑，几乎所有的眼睛都被吸引到了他俩身上，热切的、看笑话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试图缓解局面。

不能反击回去，否则第二天Omega当堂怼了Alpha的小道消息就会满天飞。银川律沉默对峙，直到Alpha被晾时间太长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有人戳了戳他。

女生好像刚从上一堂课匆匆赶来，气息还有些不均匀——她用随身投影仪架子代替手碰了他，然后指指后面空着的座位：“同学，你可以和我一起坐。”

Alpha还想说些什么，被她灰眼睛一扫憋屈坐回了原位。

像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她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我是Beta。”

“所以跟我坐完全没问题。”

是娜娜！芜湖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同学